在和诺瓦蒂埃侯爵商讨完毕之后,埃德蒙-唐泰斯静心下来,停止了其他活动,等待着侯爵的消息。
而侯爵果然是个办事牢靠的人,就在他们约定的当天,侯爵就带着自己的随从一起来到了埃德蒙这里,然后带着他一起踏上了拜访塔列朗亲王的路。
上一次,埃德蒙也跟着特雷维尔侯爵离开巴黎,前往南方的山区拜访到了苏尔特元帅,那次拜访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这一次,他们的旅程要短许多,也轻松了许多——
相比于投闲置散以后依旧事业心爆棚、甚至跑去乡村开矿的苏尔特元帅,塔列朗亲王的“退休生活”要显得朴实无华许多,他带着自己的家人来到了位于法国中部风景优美的卢瓦尔河流域,然后在那里建了一座宏伟气派的城堡作为自己安享晚年的地方。
这座城堡风景优美、精巧舒适不说,塔列朗还把自己几十年当中积攒的艺术珍品也带到了城堡里面,供自己随时把玩。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路程之后,侯爵和埃德蒙一行人来到了瓦朗赛城堡。
这座城堡久负盛名,城堡的设计非常具有文艺复兴时期的风格,在入口处是一座巨大的主塔,上面还开有很多窗户、小塔和突廊,尖屋顶上有天窗还有壮观的烟囱。
除了优美的建筑之外,城堡周围还有着精心布置和照料的花园,放眼望去,城堡、花园与庭院融为一体,设计非常和谐,所有的一切构成了一幅美妙的画卷。
“他还真为自己找了一个好地方!”在外面看到城堡的样子之后,诺瓦蒂埃侯爵风趣地说,“难道他不怕再来一场革命的话,说不定又得换个主人呢。”
“要是再来一场革命,他恐怕会精神抖擞又摇身一变成为革命先锋吧——”埃德蒙也冷笑着回答,“然后又挣上一大笔,让这座城堡变得更奢华富丽。”
两个人相视一笑,一方面他们都有点鄙夷塔列朗亲王翻云覆雨反复横跳,但是另一方面,他们也都暗暗赞叹于这些亲王的能力——尤其是借着权力为自己谋私利的能力。
从1789年开始,政坛经历了无数次的风云变幻,但是这个从第一天开始就参与政治的人,在左中右各派纷纷轮流上断头台的情况下,居然不禁能够保住自己的性命,还让几乎每一届政府都捏着鼻子使用了他,这简直就是一项奇迹。
不光成了政坛不倒翁,在那个富人们动不动轻易破产的年头,他还成了一个大富豪。
在那个年代,外交官在办事、签约的时候收受别国的贿赂是一个几乎公开的潜规则,而塔列朗正是此道老手,在帝国时期,他几乎在每个和他打交道的国家里面都榨到了钱(毕竟大家都怕帝国的刺刀,也愿意用贿赂来换取他的美言)。
再加上拿破仑和他在蜜月期的时候,也给了他高官厚禄,封他为亲王,给了他大笔的收入。
于是,久而久之,塔列朗积攒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家业。
哪怕后来他同皇帝闹翻了,皇帝也只是把他免职了事,没有查抄他的家业,因此他也算是平安落地,摇身一变成为了隐居的富家翁。
按常理来说,这样的晚年生活简直可以让所有人羡慕得五体投地,然而塔列朗亲王毕竟是塔列朗,这个已经在欧洲舞台上搅风搅雨了那么多年的人,注定是无法甘于平静的——哪怕年事已高气血衰弱,他那一颗装满了奸诈和机谋的心脏,仍旧在躁动不安。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主动邀请波拿巴家族的代理人来到自己的跟前,打探消息权衡局势,为自己接下来的下注做准备。
在闲谈之后,侯爵和埃德蒙一行人来到了城堡外,然后向门房求见塔列朗亲王。
不需要什么介绍信,诺瓦蒂埃侯爵的面孔就是名片,在认出他之后,亲王的仆人很快就去通报了亲王,而没过多久,他们就得到了郑重的邀请。
仆人带着他们穿过了花园,来到了城堡当中,接着把他们带到了宽敞的会客室里。
他们刚刚在窗边的桌子边坐下没多久,门重新打开了。
接着,一个拿着木制手杖的瘦弱老人,慢慢踱步走了进来。
几乎就在一瞬间,两个人同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迎接这位久负盛名的老人的到来,同时还恭敬地行礼致敬。
就在行礼的间隙,埃德蒙打量了一下这个老人。
他穿着上个世纪的浮夸服装,金质的扣子上闪闪发亮,头上还如同凡尔赛廷臣一样带着假发,这白色的假发上面还铺着香粉,然而越是如此精致的打扮,越是衬托得他瘦小的身躯干枯无比。
虽然他脸上挂着笑容,但是这布满皱纹的脸已经看不出多少活力,结果就像是被拧成了一团的毛线球一样,再配上他一瘸一拐慢慢凑过来的走姿,实在有点滑稽,埃德蒙-唐泰斯一瞬间竟然想到了干枯的僵尸。
对,从外表上看,这个老人已经行将就木,用不了多久就要离开人间了。
然而,仅仅看了老人的眼睛之后,他又感受到了一种仿佛被饿狼窥视般的视线。
从这视线里,可以看到那种毫不掩饰的玩世不恭、又有着看尽了一切的坦荡,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半点敬畏。
饿狼想要吃人,而这个老人想要分享权力和富贵,虽然目的不同,但是同样的狡狯和邪恶,同样的咄咄逼人。人间对他仿佛就像是个点心屋,随时等待着他跳到餐桌上大快朵颐。
看到这双眼睛,埃德蒙-唐泰斯就明白了,这个老人尽管行将就木,但是身体里还有着太多太多的欲望和执念,他就算死,也要死在权力场上,如此才肯闭眼。
没错,这个人谤满全国,无论任何立场,几乎每个人提起他都会皱眉头,脾气坏的人甚至还会臭骂他两句;但是,他却总是能够把自己卖身给任何一个统治者,熟练而且精准,哪怕再怎么鄙夷他的为人,也会在一段时间内利用他,各取所需。
幸好他真的已经活不了多久了,陛下也许将成为他最后一个恩主,埃德蒙-唐泰斯心想。
就在埃德蒙打量塔列朗亲王的时候,塔列朗也顺势看向了自己对面的两个人。
诺瓦蒂埃侯爵是他的老相识,现在虽然人已经老了,但是依旧和往日一样锋芒毕露,不错,他还没变。
而另外一个人……看上去虽然年轻,但是气度也算个人物。
“是基督山伯爵先生吗?”他走到了两人面前,然后低声向埃德蒙询问。
“正是,阁下。”埃德蒙又轻轻地躬了躬身,“我很高兴您居然听到过我卑微的名号。”
“能够被罗马王亲自封为基督山伯爵,您绝不是什么卑微人物了,不管他的事业走向何方,历史书上会记录您的名字——尽管篇幅估计会比我少几页。”塔列朗亲王一边说,一边向埃德蒙微笑着伸出了手。“很高兴见到我国年轻一代的翘楚,先生。”
尽管亲王的语气略微有些长辈对待晚辈的高傲,但埃德蒙仍旧感到有点荣幸,他连忙伸出手来,轻轻地握住了这只布满皱纹而且干枯的右手,
他要拧断这只手、甚至拧断这个老人的脖子都易如反掌,但是此刻,倍感压力的反而是埃德蒙。
这只手,当初曾经翻云覆雨,参与了多少阴谋?又曾经代表法国各个不同的政府,签订了多少条约?这是历史在借他的手来跟我握手啊……
一瞬间,埃德蒙心里甚至有点激动。
不过好在这些年来他也锻炼出了定力,所以很快也恢复了镇定。
“您过奖了,阁下,我愧不敢当。我奉陛下之命来见您,并且代他向您致以最诚挚的问候。”
诚挚?波拿巴家族的字典里没有这个词,当然,塔列朗家族的字典里也没有。
两边人都知道对方对自己绝无任何好感,也都知道这种接触当中并不存在什么善意,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握手,以及谋划。
在政治上,前一刻突然还打生打死的对手们突然又站在一起,实属非常常见——更何况,现在两边都已经被边缘化,过去的仇恨就更加不值一提了。
塔列朗亲王一边跟伯爵打招呼,一边心里则在默默地思索着,虽然外表已经行将就木,但是他的大脑还没有生锈,依旧能够清醒地为自己谋利益。
而正如他所期待的那样,这一次他又撞到了运气,觊觎政权的那些人们,也纷纷在寻求他的支持,希望利用他的能力和名气来为自己增光添彩。
塔列朗亲王,又迎来了他漫长政治生涯的又一春。
他是绝对不会放过机会的。
无论投靠哪一边,他都要高官厚禄,要让自己可以尽情地在舞台上挥洒自如,正如过去那样。
他的生活乌烟瘴气,除了权力之后,也享尽了荣华富贵和醇酒美人,人间的一切享乐他都已经玩了个遍,而到了如今这个年纪,七十五岁的他已经根本不在乎、也没有能力再去放纵自己了。
只有权力,才能够让这具走向衰朽的身躯重新感受到生命的活力,这也是他如今唯一的追求了。
无论是谁,只要能够权力,他就愿意与之合作,哪怕是地狱来的恶魔也无妨——反正他早已经在那边预定了一个席位。
而波拿巴家族的小子,也正是他预定的合作目标之一,那个小子有野心,也有着与年纪不符的手腕,他不顾之前父辈与自己的旧怨,如此热情地拉拢自己,也更加证明了他具备走向皇座的基本素质。
但那是否意味着他真的能够走上皇座?
那还得再看看。
至少值得一试。
“请坐,两位。”他收回了手,然后向两位客人点了点头。
诺瓦蒂埃侯爵和埃德蒙重新坐回到了座位上。
“老朋友,你倒是活力四射,真难为你这把年纪了还到处奔走!”一坐下,塔列朗亲王就拿侯爵打趣,“像你这样死硬的波拿巴党人可不多了。”
“不,像我这样死硬的波拿巴党人可太多了。”诺瓦蒂埃侯爵摇了摇头,然后严肃地回答,“正因为太多了,所以为了自己的前途,我哪怕这个年纪了还得到处奔走,免得到时候在陛下那里留不下名字,没法论功行赏。”
“这就言过其实了吧……以你的资历和威望,哪怕你坐着不动,又有谁会忘了你,敢忘了你?”塔列朗摇了摇头,然后还是笑着打趣,“我们都还记得你在1815年干了什么,波拿巴家族很难再找到比您更忠诚又更机敏的臣子了。”
“1815年是1815年,现在是现在,过去的事情都已经是过眼烟云,无论当时我做了什么,我都是一个失败者,而失败者是没有资格躺在功劳簿上的——”诺瓦蒂埃耸了耸肩,然后严肃地回答了对方,“无论年纪多大,资历多老,想要获得信任就必须展示出自己的能力来,这才是陛下的期望。”
埃德蒙静静地听着两个老朋友之间的寒暄,没有插话。
他知道这虽然是寒暄,但同样也是一种隔空交锋,彼此展现各自的意志和立场。
在他看来,相比于之前见过的苏尔特元帅的直来直去,塔列朗不愧是旧贵族名门出身,非常讲究矜持和含蓄,待人极有礼节。
不过这种彬彬有礼并没有让埃德蒙感觉到温暖,相反,却反倒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在礼节的假象之下他反而对亲王充满了戒惧——毕竟,哪怕稍微知道一点过去历史的人,也会知道轻信塔列朗会是什么后果。
“您这话倒也有道理,无论过去做了什么,都终究是过去。”虽然诺瓦蒂埃侯爵的态度并不客气,但是塔列朗亲王却也没有生气,依旧微笑着面对着对方,“但过去同样可以为未来提供指导和经验——”
“我的身体活在旧时代,但我的脑子——”塔列朗亲王颤颤巍巍地伸出了手,然后点了点自己的头。“还和今天被刚刚摘到花瓶的花朵一样新鲜。”
这个不伦不类的比喻,让埃德蒙听了有点想笑,而诺瓦蒂埃侯爵却依旧严肃。
“那么您有什么新鲜的指教给我或者给陛下吗,亲王殿下?”他郑重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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