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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平番外】——你听月亮会说谎
莱姆斯·卢平在十一岁那年,说了人生的第一个谎言。
他从小的家庭教育极好,母亲霍普总是温柔的抱着他坐在壁炉边,一遍遍不厌其烦的给他讲一些麻瓜的童话,还有寓言。在那些心思巧妙的小故事后,主旨就是为了教育他做一个诚实的、善良的、无愧于自己的良心的人。
他谨记于心。
于是在他漫长又荒凉的童年时期,他真的没有说过谎。诚然,偶尔他也会说一些与事实并不相符的句子,比如“我没事”“我不疼”这样的话,但是他天真的认为这些无关痛痒的内容并不能称之为“谎言”。
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说谎,就是在十一岁那年。
那年他牵着邓布利多绣着月亮和星星的紫色长袍,站在对他而言绚烂的过于耀眼的世界前,用着极尽渴望与卑微的神态,心虚的铺垫一个巨大的谎言。
那个谎言是——
他不是一个狼人。
他只是个普通人,和其他十一岁等待踏入霍格沃茨的孩子无异。
神啊,如果说谎要付出代价,那么也请,让这个代价晚来一天。
只要一天就好。
只要一天,让他能够看一看这个金光闪闪的世界,让他能够与那些光芒万丈的孩子们坐在一处,一起分享一包比比多味豆,一起说些莫名其妙毫无意义的笑话,一起聊着未来一起眼里放着光。
然后,即使要付出什么代价,也无所谓了。
其实卢平已经忘了自己是如何成为一名狼人的。
那个时候,他太小了,还不到五岁。时至今日,他唯一能依稀记得的,就是那天夜里的风很大,他缩在自己的小床上裹紧被子,耳边是风声不断撞击窗户发出的咚咚声响,声音大到似乎能将窗玻璃撞碎。
然后玻璃就真的碎了。
再然后,就是混乱的黑影,满地破碎的玻璃渣,云雾里冷眼旁观的冰凉的月亮…还有疼痛。
快要死掉一样的疼痛。
温热的血浸透了他米白色的睡衣,他大睁着眼睛连尖叫都发不出口,父母从门外冲进来,魔杖的光在小屋里闪电般的闪耀…
他被母亲抱在了怀里,逐渐冰凉的心脏嘭的跳动了一下。
自那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卢平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不一样的。
即使很小的时候,父母并没有确切告诉他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也并未对自己的身份有确切的认知,但是他一直都知道,他是不一样的。
他没有上过学,母亲曾经带着满满的憧憬对他描述过学校的一切,说好在他六岁时就让他去麻瓜学校就读,后来却再也没有说过类似的话。
他经常搬家,往往是他们的邻居带着怀疑对他指指点点之后,他们就开始收拾行李,从村子到小镇,从城市到郊区,似乎哪里都呆过一阵。
他没有朋友,在同年纪的孩子们聚在一起玩戈布石,玩捉迷藏,玩骑士与国王的游戏时,他就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透过一扇微微发黄的玻璃窗,安静的看着,就像是看一场午夜梦回的绮梦。
父亲对他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让他远离这些孩子,他不能伤害这些孩子。小的时候,他感到委屈,因为他从未想过要伤害任何人。
再长大一点,他就释然了。因为他终于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无关乎人的意志选择。
身不由己,从来就不是说说而已。
他当然知道自己是危险的。
在那么多年的那么多个满月的夜晚,他被囚禁在只有一方门窗的房间里,随着流水一样粼粼的月光发出因身体扭曲而产生的悲鸣。
他并不记得变身时发生过什么。
但他记得骨骼拉长变形时的嘎吱作响,心跳骤然收缩时的胸闷气短,还有清醒后浑身像被碾碎了一样的尖锐疼痛,和茫然出现在身体上的血淋淋的伤口。
即使那个时候他很小,他也清楚的知道,这是不正常的。
他是不正常的。
这样的不正常,陪伴他度过了一整个童年,以至于后来他回想起那段日子,好像只能想到冰一样透明的月光和皮肤被撕开时血的味道。
稍微长大一点之后,他终于能够理解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
无外乎别人总是对他露出警惕又怀疑的目光,无外乎父亲严禁他同其他人来往,无外乎他只能在封闭的牢狱一样的房子里孤独成长。
他是一个狼人。
他活该如此。
说来奇怪,卢平似乎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狼人身份而感到气愤过。
即使是他每个月每个月的遍体鳞伤,即使是他几乎不能算作是正常的成长,即使是他终于意识到命运到底对他做了什么,终于意识到他甚至不能称之为“人”之后,他都没有生气过。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痛不欲生。
他就是那样接受了。
平静,坦然,毫无波澜,就像只是接受了一杯母亲每天早晨为他热好的热可可一样。
他甚至都没有恨过芬里尔·格雷伯克——那个将他变为狼人的罪魁祸首。
因为太痛苦了,每个月的变形都,太痛苦了。以至于他常常会想,要控制住自己实在是一件太过残忍的事情。那么,格雷伯克是不是也是因为这样的痛苦,而不由自主的咬了自己?他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在无数个清冷的月光下流着泪舔舐心口的伤痕?
他怜悯他,真的。为他们相似的痛苦。
直到后来的一天,他的父亲在一个圣诞夜喝醉了酒,打碎了壁炉边的陶瓷花瓶,在灼灼的火光和遍地的碎片里,哭着抱住他向他不断的道歉。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父亲哭,在他的印象里,父亲是温柔的,是强大的,是睿智而又成熟的,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倒他。但是那一天的父亲的身影像是花瓶一样裂开了,露出了里面支离破碎的心脏。
他说对不起,给予你这样的命运,真是对不起。
他说都是我的错,是我的盲目自大和口无遮拦,害了自己唯一的孩子。
他说他现在知道了,狼人并不是“无情、邪恶、该死的”,他们也是血肉之躯,也有悲欢离合,他们只是受到了诅咒的可悲生命,他们也有权利好好活下去。
可是太晚了。
他哭着对他说,对不起,莱姆斯,我知道的太晚了。
卢平至今都记得那一天,他手足无措,被父亲禁锢在怀里的手和滚烫的眼泪吓得发慌,火焰跃动在他的瞳仁里,他看到自己的影子晃晃悠悠的被火焰吞噬,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他后知后觉的反应上来,原来一切都与他以为的相去甚远。
他所幻想的迫不得已、他所怜悯的惺惺相惜、他所有的一厢情愿都是假的,真相是——这就是一场简单的因果报复,没有其他。
他从头到尾,都只是个牺牲品,仅此而已。
于是他连这个真相都一并接受了。
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挣扎,就那样接受了,仿佛这样残酷的不是他自己的命运一样。
安尔,后来的我,常常会想,为什么那个时候自己会那样平静。
最初是真实的不懂,后来我以为是懦弱,直到现在,我才知道,那是一种绝望。
原来那时候的我,就已经绝望了。
因为知道事已至此,因为知道无法转圜,好像除了安静的接受外,我也并没有其他的选择。
我什么都做不了。
时至今日,我依旧什么都做不了。
我曾绝望到不再对未来有任何的期许,我曾悲哀到连去恨这个世界都做不到。那个时候,我坐在窗边的小木桌上,旁边堆着一大摞一大摞的书,我只有在书里,才能像个普通人一样去感受世界的喜怒哀乐。
那个时候,我的窗外是生机勃勃的春天,我看见秋千在碧绿的浪潮里起伏,我看见孩群在天际线上奔跑,我看见樱桃坠落在泥巴里腐烂的模样。
我想,我也会一直这样观望下去,直到腐烂在泥巴里。
当然,这所有的一切,都被邓布利多改变了。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什么“世界上最伟大的巫师”这样的说法的话,那么卢平想他一定会赌上自己全部的性命来将这一票投给邓布利多。
他第一次见到邓布利多的时候,这个老人蓄着花白的胡子,那双笑眯眯的眼睛和蔼的注视着他,和他一起玩了戈布石。
他赢了他,于是老人窝在软沙发里抱着杯蜂蜜酒感叹道:“你几乎是我见过的,同年龄里最聪明的小巫师了,莱姆斯。”
他揉揉他的头发,问他:“你愿不愿意来霍格沃茨?”
这一句话,像是六月的雷鸣,轰然炸进他的灵魂里。
父亲和母亲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反对,他们保护了他这么多年,万万不想将他投入一个陌生而危险的境地——对别人危险的境地。
但是邓布利多很坚持,他提出了很多听起来异想天开般的想法,什么打人柳,什么尖叫屋…
卢平没有听得那么清楚。
他那时已经茫然无措了,眼睛里瞧着邓布利多开开合合的嘴唇,大脑里是潮汐一样的海浪轰鸣,有一股从未敢想的热烈的期许像是岩浆一样涌入心脏,溅起噼里啪啦的火光。
那光名为希望。
后面的日子,像是做梦一样。
不,即使是梦,都没有这样的金光灿灿。
十一岁的他,撒了一个谎,这个谎言让他有了属于自己的魔杖,让他穿上了格兰芬多金红色的校服,让他一脚踏进了被初秋的风和光亮包裹的宿舍里。
这个谎言,让他认识了太阳。
他第一次见到詹姆和西里斯的时候,就很喜欢他们。年轻的少年啊,朝气蓬勃的像是不服训的小马驹,穿梭在霍格沃茨年老陈旧的走廊里,让那些灰尘仆仆的角落看起来都在闪闪发光。
他羡慕他们,那样恣意妄为,那样光辉明亮。
所以当詹姆第一次顶着他那头乱糟糟的头发望向他,朝他咧开嘴笑的嚣张又得意,伸出手问他:“你来吗?”
你来吗?
你来一起夜游吗?你来一起捣乱吗?你来一起欺负鼻涕精吗?
他该拒绝的。
母亲在他耳边念过的那些故事,他从小坚守不变的修养,还有邓布利多如此艰难送给他的这个未来时不时的就会化成午夜的小精灵挠挠他的心口。
告诉他不该这样的,这是错误的,他该拒绝的。
可是梅林在上,詹姆伸出的手就像是拨开云雾的第一缕阳光,是劈开海浪的第一道云帆,是洒满了名为救赎的金色的希望。
他如何拒绝的了?
与太阳为伍,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勇敢的一个决定。
他太喜欢他们了。不论是走在哪里都能毫不顾忌的张牙舞爪的詹姆·波特,还是英俊优雅,总是吐出最犀利话语的西里斯·布莱克,甚至是渺小无助,只敢牵着波特衣角的彼得·佩迪鲁。
他太喜欢他们了。
他最好的朋友,他一生的救赎。
遇见了他们的他,就像是灰白的铅笔画终于被填涂了色彩,生命开始透出明亮的色泽,就连最灰暗的时光都有了明媚的反射。
他从不曾奢望,自己能够拥有如此巨大的幸福。
就像他从未不曾奢望,他们会原谅他一样。
他是靠着一个卑劣的谎言来到他们身边的,整整一年的时间,他都在试图用各种各样拙劣的借口来弥补那个漏洞百出的谎话。他从不撒谎,因此他从不擅长这个。
所以当他的身份被聪明的可怕的詹姆和西里斯戳穿的时候,他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他只是觉得,这个涂满油彩、装点着他所有美梦的肥皂水泡,终于要破了。
他苦笑着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站在给了他们足够安全的距离外,声音发颤的对他们说,他不会伤害他们,他会离开霍格沃茨。
他知足了,这段日子已经足够点亮他的余生。
他这样想着,正准备转身的瞬间,被扑上来的詹姆搭上了肩膀。
“这么说——”年轻的少年大大咧咧的发问,没有恐惧,没有同情,也没有偏见。只是单纯的笑了笑:“这么说——你真的是一个狼人?老兄,这可真酷!”
轰隆隆。
那一瞬间,卢平眼睛都红了。
他啊,一直是一个残缺不全的月亮。
自惭形秽的躲在层层叠叠的暗云和黑夜里,妄图用零星的光亮慰藉自己暗淡的一生,卑微又懦弱,丑陋又孤独,他一直觉得,即使一辈子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也无所谓了。
可是,即使是这样的他,也终于迎来了自己的太阳。
他的掠夺者们。
是颗滚烫的太阳。
他贪恋太阳的温度,羡慕太阳的光辉,即使只是被余温照亮了躯体,也足够他用一生去感激涕零。
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但他真的是这么想的。
他爱他们。爱到可以用自己未来无数那么多年的生命去换与他们相处的几年时光。真的。
往后余生,一辈子苍凉孤寂,都没关系。
因为是他们发现了他。
因为是他们拯救了他。
他终于被人看到了,他终于有了自己的生活,他终于敢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透出一点隐约的光。
也是因为他们,让他遇见了她。
他曾经想都不敢想。
第一次见到安塔尔丝·布莱克的时候,是在乱哄哄的走廊里。
詹姆和西里斯一如既往的和斯内普发生了口角,那个斯莱特林的小少年在朝他们扔出一个恶咒之后就落荒而逃,他们当然不可能那么轻易的放过他,于是几名少年风风火火的冲向门廊。
詹姆一点也不意外的撞倒了一个女孩,她歪倒的时候正好就在他的旁边,于是他一如既往的替詹姆收拾烂摊子,伸手扶住了她。
她的身上有一种很淡的甜味,像是蜜桃或是野蔷薇的味道。
他很快松了手,站在詹姆和西里斯的身后。有些意外的看着西里斯与她说话,隔着好几个脑袋,小心的打量她。
原来她就是西里斯的妹妹。
她长得确实很像西里斯,有着一头纯黑的波浪一样的卷发,和一双写满了疏离的灰眼睛。
他们不是没有听说过他,有的时候西里斯会在宿舍里难得收到来自家里的礼物,都是她送的,糖果或是巧克力这类甜腻腻的小零食,最后多半都被西里斯扔给了他。
他吃了她一年的小零食,难免对她心生亲切。
可是她是个斯莱特林——名正言顺,不折不扣的那一种。
第二次见到她,是在五楼的图书馆里。
卢平还记得那天空气的温度,还记得一排排书架里沉落的灰尘的味道。他在路过魔咒学那处被阳光打磨的角落里时,意外的看见了她——看来这方面她和西里斯一点也不像,西里斯可没有那个闲工夫来图书馆。
看见她的时候,她正歪着头,小巧的眉心皱着,细白的手指左翻翻右翻翻,看起来很苦恼的样子。
他其实不是那种会多管闲事的人,在霍格沃茨一年多,他几乎没有和女生说过话。
但是她不一样,她是西里斯的妹妹。
于是他走过去,拿下那本《普通咒语及解码》,递给她。那个时候,他真的没有想太多,只是出于对西里斯的爱屋及乌,在他所能注意到的地方,帮西里斯照顾一下他的妹妹。
她不记得他,这很正常。
卢平在阳光澄澈的图书馆里对她笑了笑,转身走进缓慢流动的光线里。
第三次看见她,是在校医院里,她被西里斯扔的“昏昏到底”误伤,他们大吵了一架。
在西里斯他们夺门而出之后,他留在最后将准备好的糖果送给她。
那其实不是西里斯准备的,是他留给她的,害怕喜欢甜食的她受不了魔药的苦。
也是在那一天,她第一次叫出了他的名字。
“莱姆斯·卢平。”
又轻又软,像是棉花糖一样,轻轻扫过耳畔。
他一直没有告诉她,她的那声莱姆斯,是他听过最动听的单词。
第四次看见她,是在魁地奇赛场上。
她迷迷糊糊的走到了格兰芬多的看台上,被西里斯开玩笑的抱上了栏杆。后来她似乎生气了,就丢下自己的哥哥坐到了他的身边。
那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交流,女孩咬着他的巧克力,对他几乎没有什么防备的抱怨着西里斯,一边抱怨一边皱着脸,直到该说的都说完了之后,才终于想起自己是一个斯莱特林。
于是她捂住了嘴,脸红红的样子几乎逗笑了他。
他打算收回之前对她的评价——她这个斯莱特林好像也没有那么货真价实。
所以他保护了她,在灌满风声和魔咒的魁地奇球场上,毫不犹豫的将她拉到了自己的身后。
一个格兰芬多保护一个斯莱特林,即使是他,也觉得这样的场景有些难以想象。
可是那是她啊。
第五次看见她,是在万圣节的晚宴上。
那天的他们犯了一个错。
其实在詹姆和西里斯一本正经的要在南瓜灯里恶作剧的时候,他就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但是詹姆和西里斯在关键时候可是从来不会听他的。
于是那天他们真的犯了大错,安塔尔丝满身南瓜汁的站在灯火通明的宴会大厅里的样子,像是根刺轻轻扎进掌心。
他追出去,急急的和她道歉,可是她这一次终于动了气。
她转过来质问他的样子终于和斯内普、马尔福等斯莱特林的模样有所重合,眼底暗含着厌恶,声音咄咄逼人。
他看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因为她说的全对,几乎一针见血,一语中的。
在那之后,他好像有点害怕见到她。
西里斯他们每天围追堵截,想要拦住她跟她道歉,他却在心里暗暗祈祷不要再和她有所关联。
因为她太聪明了,他在她面前,难堪的像是无所遁形。
然后这个聪明的让他有些害怕的女孩,就出乎意料的站在他面前,别扭又小声的向他道了歉。
梅林,这简直不可思议。
他看着她,女孩牛奶一样的脸颊上是绯红的暖色,眼神躲躲闪闪,那张洋娃娃一样的脸上,带着和西里斯如出一辙的高傲和优雅,也带着她独有的体恤和善意。
在那一刻,她身上所有的前缀词似乎都烟消云散。她在他心里,再无关乎斯莱特林,再无关乎布莱克,她只是安塔尔丝。
一个鲜活的,独特的,闪闪发光的人。
于是那年的圣诞节前夕,他挑选礼物的时候,忍不住想起了她。他买了一包糖果送给她,不为别的,只为她身为斯莱特林,却能够对格兰芬多一视同仁的那份不可多得的善意。
在那之后,他们成为了朋友。
这可真奇妙,卢平在这之前从未想过,他会和最应该瞧不起他的斯莱特林成为朋友,他也从未想过,还会有这样一个人,是除了掠夺者之外,认认真真的出现在他的生命里的人。
可是那段时间,那些交换在手掌间的笔记本,那些藏在图书馆里的纸页,那些流连在唇畔的诗句,那些餐厅里毫不引人注意的相望…
她像是蹦蹦跳跳的雀鸟,从不知名的地方展翅而来,毫不顾忌,一往无前的冲进他的心房,在里面旁若无人的住了下来。
他防不胜防。
在后来那个阴差阳错的舞会之后,他捂着脸坐在床幔里思考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这个女孩这么早就生长在了他的世界里。
他记得与她相遇以来的每一个细枝末节,包括手指擦过纸面的干涩感,包括阳光坠落在她发丝间的光圈,包括草长莺飞时节里充斥鼻尖的山茶花的香味…
即使是在那些他对自己心意一无所知的日子里,他也将那些同她相关的一切小心锁在了心底那扇透明的玻璃窗里,事无巨细。
她一直都是不一样的。
他一直都知道,她是不一样的。
以一个斯莱特林来说,她有些过分的懒惰了。她总是懒洋洋的样子,懒得和别人多说一句话,懒得出门,懒得多做一个动作。看到她的时候,她总是慢吞吞的,不紧不慢的在做自己的事情,连说话都细细拉长语调。
她很喜欢看书,各种书都看,但尤其喜欢魔咒学。她总是能出现在各种匪夷所思的地方,拿着一本书慢悠悠的看,或是拿着根魔仗练习几个没有什么用处的魔咒,自得其乐。
她话很少,但是心思通透。她虽然不是很在乎其他人,但是又难得的不对任何人有任何偏见。她有自己的一套处事原则,绝不亏欠别人,也绝不得寸进尺。她对很多事都不是很上心,但对自己上心的事情,往往认真的可怕。
她喜欢吃糖,喜欢牛奶,喜欢巧克力,喜欢各种甜甜口味的东西,却十分讨厌蔬菜和南瓜汁。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过分的娇气,但是与她的姐姐们不一样的是,她从不娇惯。
她喜欢安静,喜欢一切井井有条,讨厌危险和乱七八糟的事物。她有自己的脾气,生气的时候喜欢踢人,开心的时候会偷偷摩擦脚尖。她其实内心里有很多想法,她从不说出口,但是也忘了藏起自己的眼睛。
她的那双眼睛,猫儿一样,透明的倒映出色彩,像是被水洗过的宝石。眼尾和西里斯一样微微上扬,眼睑会有一点抹不掉的玫瑰一样的红色。
他经常会看她的眼睛,因为她的眼睛根本藏不住事,即使她可以像其他斯莱特林一样故作深沉,脸上一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但是那双眼睛也早早的出卖了她。
你看,安尔,你几乎是长在了我的心底。
其实一开始和安塔尔丝相处的时候,他是真的一点多余的想法都没有。
那时候的女孩还很小,脸庞稚嫩,身材娇弱。对他而言,她是自己好朋友的小妹妹,是一个需要被照顾的小女孩,是一个像掠夺者一样可以让他安心相处的人。
他很想对她好,就像他想对掠夺者好一样。
他喜欢她,喜欢她身上一切美好的品质,喜欢她和自己不同的灿烂光影,这种喜欢,无关男女。
虽然偶尔,也会有一种迟钝的感觉轻悄悄的提醒着他。
当他在昏暗且冗长的走廊里不得已与她躲在一起,当他不得已将她埋进怀里的时候。
他又闻到了她身上野蔷薇一样的香气,像是猫咪的尾巴毛茸茸的扫过鼻尖。她很软,小小一只,动都不敢动,像是被吓坏的小动物。
他难堪极了,总觉得自己欺负了她。
当她在摇摇晃晃的火车上贪恋着小推车上的糖果,又碍于面子不想开口的时候,他也会忍不住想逗逗她,看着她那双眼睛委屈的眨巴眨巴,然后气的咬起嘴唇转身逃跑。
当万圣节的灯光熄灭,幽灵们乳白色的身影带着寒风穿过眼前。朦胧的黑暗在他的身后郁郁沉沉的降落。
有一只手,紧张又轻柔,在他背后轻轻捏了捏他的毛衣下摆。
像是轻轻捏了捏他的心房。
当她亦步亦趋的跟着自己走在明信片一样的霍格莫德的时候,当他们脱去校服,隐藏在偷偷拉着手的男男女女里的时候,当她站在蜂蜜公爵店外,睁着眼睛安静的等待着自己的时候…
在很多这种时候,他也会慢半拍的反应过来,啊,原来她是和掠夺者不一样的存在。
她是一个女孩子,漂亮的,乖巧的,柔软的,会被很多人喜欢的女孩。
但是他从未想过她会喜欢他。
这太荒唐了。
他从不曾奢望,他想都不敢想。
所以,在斯拉格霍恩教授那个美轮美奂的舞会上,在女孩一本正经的看着他问他“我呢”的时候。
他是真的意想不到,他是真的大吃一惊。
他追出去的时候,几乎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觉得这太不像话了,她是西里斯的妹妹,她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想法?
他握住她的胳膊,纤细的好像他一用力就能折断。女孩红了眼睛,像是炸毛的猫咪,恶狠狠的朝他伸出爪子。
然后她摔在了自己怀里。
后背狠狠的摔在楼梯上,内脏似乎都颤了一颤。那个时候他疼的闷哼一声,睁开眼的瞬间,是女孩瀑布一样的黑发扫在眼前。
霍格沃茨那只玲珑剔透的水晶灯遥远的闪烁在背景里,眼前五光十色,各种光影流连在一起。
卢平大睁着眼睛,被女孩扑面而来的甜味遮住了呼吸。
她身上那条星河一样闪耀的裙摆缠绕在他的腿间,两只白腻的胳膊撑住他的胸膛,她紧张的揪着他的衬衫,手指抵着他的心房,那张漂亮的花枝招展的脸庞一览无余的照进他的眼底。
卢平扶住她柔软的腰,轻颤着闭上了眼。
后来的那个夜晚,他几乎要咒骂自己。
他怎么会那么愚蠢,愚蠢到将她和西里斯他们相提并论,愚蠢到像是从来没注意到她的不一样和她藏的并不成功的小小心思。
他真的有如此迟钝吗?还是他潜意识里忽略了所有的细枝末节,只为了能够安心的停留在她的身边?
他从未喜欢过任何人,他从不抱有任何期许,他对青春期男孩该有的那些情绪几乎避之不及。
因为他不值得。
安尔,他不值得啊。
他又开始躲避她了。
连早早买好的圣诞礼物都送不出手,连剩下的圣诞假期都狼狈的躲回了家,简直称得上落荒而逃。
从霍格沃茨列车上走下的时候,他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从几乎要消融的雪天里呼啸而来,紧紧攥住他的神经。
可是他不敢回头,一点都不敢。
他害怕面对她,面对那样坦坦荡荡的她,只会让他觉得自惭形秽。
他不敢接受她,更要命的是,他甚至不敢拒绝她。
他从来没有那样清晰的看清过自己,他是懦弱的人,从来都是。
可是,躲了她那么久,还是忍不住在那个雪天土崩瓦解。
走出猫头鹰塔之后,他远远的看到了她。
女孩孤身一人站在漫天的大雪里,衣服上的绒毛显得她的脸色格外的苍白,她目光直直的看着自己,灰色的瞳仁里是湿漉漉的期冀。
卢平脚步微僵,他强迫自己转过身,一步步朝主楼走去。
大雪降落在他们之间,空气冷的厉害。
他背对着她的方向,每一步都踏的无比艰难,脚步深陷在雪地里,像是走在了越来越深的沼泽。
霍格沃茨那一扇扇被冻的像是冰块一样的玻璃清晰的倒映出身后的一切。
卢平望着那些反光的窗户,眼睁睁的看着他离那个女孩越来越远,女孩还站在原地,黑发上落满了雪,她安静的看着他,过了一会,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她哭了。
心里骤然一酸。
卢平眼里是大片大片的阴影,在大脑还没有反应上来的时候,他已经转过了身。
眼前,是无数的雪花铺天盖地。
你一定不知道那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吧?安尔?
那是我第一次想要为你不顾一切。
对这样的一个我来说,这个决定下的多么的自私,又多么的大胆。
我也曾真实的,奋不顾身的想要奔向你。
踩碎一切心底的顾忌,慌乱又胆怯的想要朝你伸出手,想要你牵住我的衣角,想要你不再感到难受或哭泣,想要你停留在六月的仲夏时节,想要叫你“安尔”,想要给予你所有我力所能及的温暖。
你那么绚丽多姿,像是年少我做过的那场肆意妄为的梦。
我带着毕生的勇气和一颗真心,真实的喜欢着你。
可是我错了。
那个时候的我,像是被青春期的一腔热血冲昏了头脑。
我五年级了,我几乎是同年级最优秀的学生,我有着全世界最好的朋友,我甚至当上了霍格沃茨的级长。
就连每月一次的变身,都变得不再那么痛苦。
西里斯他们用了三年的时间,终于练成阿尼马格斯,我们相互之间取了外号——尖头叉子、大脚板、虫尾巴、月亮脸。
这多么像一个征兆,好像我再也不会孤独一人。
这大概是我人生最幸福的时光,我似乎拥有了全世界,似乎那些血淋淋的过去真的已经埋葬在了过往,我似乎真的可以从灰暗里走出,走向你,走向天光明媚的未来。
一切似乎都在变好。
关于我,关于你,关于一切,关于我的整个世界。
所以,安尔。
那个时候,在霍格沃茨金红色的光影下,我对你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我是真的打算,在这一切都结束后,诚实的告诉你所有。包括我的身份,包括我的过去,包括我们在做的所有事情,包括我喜欢你这件事。
是的,安尔。
我喜欢你。
不遗余力,破釜沉舟。
可是都错了。
清醒过来的时候,外面正在下雨。我看见雨水的波纹一圈圈覆盖在玻璃上,有冷淡的白雾静悄悄的爬上窗口。
身体疲惫的厉害,我转过头,看到了伤痕累累的詹姆和西里斯。
那一刻,我几乎想杀了我自己。
詹姆和西里斯只看了我一眼就知道我在想什么,他们虚弱的摆着手,让我不要担心,他们并没有被我咬伤,只是在阻止我时与我发生争斗受了伤。
我也并没有伤到其他人,霍格莫德那些受伤的孩子,都是在逃跑时自己弄伤了自己。
可是这样的安慰几乎无济于事。
都错了,大错特错了。
我们以为,只要练成了阿尼马格斯,西里斯他们就可以在满月的时候陪伴身为狼人的我,我们可以一起在月下冒险,从这以后,变形对我而言将不再是一种痛苦和折磨。
但是那天早晨劈头盖脸的《预言家日报》像是尖锐的利剑,一遍遍讽刺着我的愚蠢。
我突然发现,其实一切都没有改变。
那些我所以为的变好,都只是我以为而已。
是我被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脑,是我愚蠢的答应了西里斯他们要与我一起度过满月的荒唐提议,是我差一点点就伤害了他们,伤害了无辜的孩童。
我简直无法想象,有一天我竟然会差点将这样悲哀的命运传给他人。
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那天的雨下得那么大,几乎遮天蔽日,我的世界也终于抹去了那些色彩缤纷的泡沫,一点点露出了其下黑暗的原型。
从头到尾,我都只是一个残缺不全的月亮罢了。
这么长时间以来西里斯他们的陪伴,让我几乎忘了自己的原本的身份,让我几乎以为,我也能像其他人一样过上正常的生活。
可是我忘了。
月亮之所以能够照亮,是因为借了太阳的光。
是我得意忘形了。
我是一个狼人。
不论我再怎么努力,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这是我一生无法被饶恕的罪过。
所以,安尔,这样的我,要如何和你在一起?
当你出现在天文塔上,当你背靠着风雨走向我,当你哽咽着一遍遍质问我,当你抓住我的下摆轻轻吻住我的唇角的时候。
你可知道,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我的心里是怎样的大雨滂沱?
你说你喜欢我。
可是安尔,你几乎不认识我。
我是一颗被包装好的糖果,褪去所有那些你喜欢的玻璃纸后,隐藏在其后的却是一颗腐烂的樱桃核。
我是这样肮脏的、卑劣的、恶毒的存在,而你,你是一个布莱克,你是纯血家族的小公主。
我怎么会直到现在才忍心看清我们之间的差距?
我怎么会忍心看你在我和你的家庭里做出选择?
我怎么会忍心…
我怎么会有勇气…
去面对一个不一定能接受真实的我的你?
我宁愿你恨我。
真的,安尔。我宁愿你恨我。
下着大雨的霍格沃茨,天文塔上湿漉漉的一片,微微倾斜的平台看上去随时都能被风雨击倒。雨水像是子弹,撕开世界的迷雾,狠狠打在柔软的地表。
在这样看不清彼此的世界里,十五岁的卢平,说出了他人生里第二个重要的谎言。
即使这个谎言让他在以后漫长的日日夜夜里辗转反侧,即使这个谎言让他在每一个相遇时都心疼的无以复加,即使他比谁都要清楚这个谎言代表着什么,代表着他年少一段无疾而终的梦想。
他还是说出了口。
无能为力。
颠沛流离。
这个谎言是——
莱姆斯·卢平不喜欢安塔尔丝·布莱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