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脆我们今天爽快点,我把我的子女们都喊到这书房来,你挑一个或几个顺眼的带走,剩下的,全都砍死在这里,省得以后啰嗦。”
皇帝语气平和,但作为孤家寡人,那阴冷残酷的杀意却令人心中发寒。
他仿佛并非是在讨论自己亲生骨肉的生死,而是在聊几个陌生人。
这冷酷的模样,甚至让康德都愣了一小会儿。
然后,地球人摇了摇头,将小半瓶冰红茶喝尽,手上一捏,塑料瓶化作齑粉消弭,他站起身来:“今天就聊到这里吧。”
皇帝皱眉道:“你怎么总是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心软?”
“你又怎么总是莫名其妙地开始发癫?”康德叹了口气,“那些人好歹是你的孩子……等一下,是亲生的没错吧?”
皇帝用看小兔崽子的目光看着他,脸上有了怒气。
“行行行,我说错话了,行了吧?”康德一脸不解,“先不提血缘和亲情,从理性来说,大哥,你这计划真的好吗?你的子女们都是皇位继承人,恐怕背后都有相应的政治势力支持和下注,你把他们全部砍杀在这里……”
“那又怎样?”
皇帝冷眼看他,又重复问了一遍:“那又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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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德一脸莫名:“会出事的吧?你是皇帝不假,可又不是为所欲为的暴君,不按规矩出牌,兄弟们都不服你,肯定会有乱子……”
“——那又怎样?”
皇帝依然是冷冷地看着他,问道:“那又怎样?”
“……你有话就说话,别拿训那些废物点心的口气来教我做事。”
“你还不如废物点心呢。”奥托二世将手中的可乐瓶放在桌子上,随手拿起了一册康德的个人情报档案,“康德,我一直很奇怪,你的大局观是从谁那里学的?尽力维持妥当和稳定,谨慎地推动变化,非要逼急了才肯将所有的一切都掀翻在地、重新构筑秩序……这种性格是天生的吗?”
刚想说话的康德闭上了嘴。
“把他们全砍死在那里,又能怎么样?你为什么总把你的对手想象成愤怒又理智的机器?你为什么总习惯于先等对方打过来,再加倍还回去?你为什么总会想‘我这么做,对方就会那样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皇帝快速地翻着那档案,然后将那一沓纸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他厉声道:“开什么玩笑——砍死了又怎么样?全都砍死了,就是一个都没砍死,全都砍死了,就是所有人都失去了机会!”
“他们会考虑止损,会恐惧,会琢磨后果——对!你是拿刀砍人的人,你是掌握暴力的人,你是掌握权力的人,你凭本事砍人,为什么需要你来想后果?应该想后果的人是他们!你砍死了朕的儿女们,那些皇子皇女背后的政治集团和支持者们才是应该考虑后果、为此惴惴不安的人!”
“他们在最害怕、最慌张、最愤怒、最恐惧的时候,才是最容易收服和妥协的时候!不然呢?他们难道要为了已经死掉、全然没有任何价值的那几个废物来起兵反对你和朕吗?”
“他们只会担心你这个疯子什么时候再对着他们砍杀一次——这时你只要证明,你完全无意这么做,给他们一个能骗过自己的理由,他们就会选择相信!朕的大旗,你的兵锋,那劳什子理想乡的地皮,难道不够吗?”
“甚至不用你说,他们就会自行把那几个废物的死推到星宫身上,然后双手双脚赞同你跟一位帝国公主的联姻……这才是会发生的事情!”
皇帝说到这里,不屑地看了康德一眼。
“只有寻常出身、却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平民,才会对老爷们的世界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和预设,甚至还不如粗鄙的贱民。”
康德冲着他翻白眼:“差不多得了吧你。”
奥托二世嗤笑道:“瞧瞧你在歌德弄的乱子,跟丹枫琉森的贵族搞成那个样子,真是太难看了,如此伟力握在你手,简直是卑鄙的浪费。”
康德对他竖起了中指。
“总之,康德,你要记住。”
皇帝身子前倾,脸上的嗤笑和调侃敛去,神色肃然。
“千万,千万,千万,不要让世人知道你的想法。”
“不要让他们知道你的底线和原则。”
“最重要的是,你要明白——强者的善意,应当是高贵、珍稀和不可多得的。不能主动释放,应当高傲地赐予……”
皇帝淡然道:“你应当让凡世知道,你居高临下地赐予了他们善意,所以他们应该感激,应该敬畏,应该受宠若惊。”
面对康德质询的模样,奥托二世嘴角的笑意一闪而逝。
“也就是说,你不能让凡世知道你的主张是救世第一,诸如‘只要能够对抗星宫,那什么都可以谈’这种愚蠢的想法,万不可让贱种们知道,否则只会换来永无休止的得寸进尺和试探。”
“你公开处决格里芬是很妙的一步,以至于听到这消息我既高兴又惊奇,还以为你想明白、转了性,没想到是误打误撞。”
“你那一步做得很好,可惜还不够好,既然评议会已经因此流血,为什么不让他们一次性流上百万的血,直接完成对凡世的震慑?”
“不过分裂评议会、切割北方诸郡的行为也算是更高级别地公开处刑,足以取代百万条人命完成对凡世统治阶级的威慑……倒也罢了。”
他点评了康德在战后的清算工作。
“你一直以来给我的印象,那就是手段极狠,但心不狠,这样不行。”
皇帝轻描淡写地就再次揭开了辉沙镇的盖子。
“唯有你在辉沙镇时发自灵魂的癫狂与狠毒,才能完成真正的震慑,收获真正意义的恐惧和敬畏,可惜从那以后,我……”
康德冷冷道:“这件事不必再提了。”
皇帝一怔,然后失笑:“行。但康德,记住我的话,不要当英雄,至少不要当别人眼里的英雄,不要让人看到你的道德和底线。你让别人知道,你为了对抗星宫可以妥协可以谈判,就别怪别人一脚脚踩在你的底线上。”
“你要让他们知道……”
奥托二世压低了声音,简直像是恶魔在低语。
“你要让他们知道并相信,如果凡世生灵无法对抗星宫,如果星宫注定灭绝凡世,那你宁愿自己……”皇帝阴声道,“先把凡世给屠了。”
康德眼中厉芒闪烁,寒意森然,看向皇帝。
皇帝坦然回视。
“你这就开始了?”康德忽而冷笑,“试图影响和改变我?”
“按照我们的约定,这是我的应得之赏。”皇帝淡然道,“我只是在跟你说话,你听不听,听多少,都是你的事情,我也无法改变什么吧?”
面对康德冷然的目光,他无所谓地笑着:“我的国家,不是这么好拿的。人类共主的头衔,人族至尊的称号,神圣帝国的雄厚国力,康德,你甚至不肯叫我一声爸爸,难道指望我自己把它打包好哄着送给你吗?”
奥托二世双手摊开。
“所以,要么你自己提兵来拿,征服这个国家,击败我的军队,打进这都城,砍下我的头颅,将一个打成稀巴烂的国家收下,搞不好为了保存实力,还要跟一些大贵族谈判,尽量保存下对抗星宫的精华力量。”
“或者,隔三差五来我这里,听我唠叨一两个小时,我们慢慢把这事儿办了,争取交给你一个最完整最强盛的神圣帝国……你自己选喽。”
康德站在那里,一语不发。
“顺便一提。”
皇帝发现这几十年来,恐怕都没有今天笑得这么开心。
他挑了挑眉毛,意味深长道:“刚刚跟你说的话,全都是我的人生感悟和经验,你最好记在心上,时时思量,因为真的有用,毕竟你心里也明白吧,他们确实是一群贱种和蠢货,再高贵的信条和道理都无法打动他们。”
“而且,这些道理和准则……”
异世界的帝王故意压低声音,神秘兮兮,仿佛在说一个天大的秘密。
“同样适合——你的世界……”
他的脸上毫不掩饰那浓浓的恶意,以及乐子。
“毕竟为了对抗星宫,你在你的家乡世界,也有许多事要做吧……”他微笑道,“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或者麻烦的事情,可以跟我说,我帮你出主意。”
康德的脸挂上寒霜:“今天的谈话到此为止了,记住你答应我的事情。卖地,峰会,还有关注你大儿子——他偷偷跑去评议会军阵密会星宫之神,说不定就被托付和命令了什么,你可别阴沟翻了车。”
“还有星宫的心灵机关,如何应对、防御和破解这种操纵灵魂的异能装置,远港的真理司已经在研究了,在吸纳评议会甚至精灵的科研人才后,研究水平直线上升,你最好也派一些人来,别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说完,他转头就要离开。
皇帝在后面说道:“不见见我的女儿们吗?不考虑一口气砍死那些不成器的白眼狼吗?这可是接手帝国最快的方式。”
“不。”康德打开空间门的手势停下,“我拒绝。”
皇帝语气失望:“你总是在这种莫名的地方……”
“不,不是心软,或者说,不是可怜他们。”
“哦?”
“奥托二世。”康德回身敛容,认真道,“你,帝国皇帝,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也许是五年,也许是十年,或许更短一点——我会接手你的国家。”
皇帝欣然颔首,做出聆听姿态。
“你会失去你的权力。”
不动声色。
“你也会从名为皇帝的诅咒中解脱出来,复归凡人。”
神色不变。
“就像复员回家的士兵渐渐失去了作为军人的机敏和本能,就像退役养老的军犬慢慢地失去了对指令的敏感和军事上的感官。”
目光淡然。
“你也会慢慢失去作为帝王的本能。残忍、猜忌、戒备、冷酷、权力欲、控制欲……这些没用的特质将在一个前所未有的新环境里再也派不上用场。在那里,没有国家给你统治,没有君主至高无上,只有人。”
奥托二世的脸上悄不可查地起了微澜。
“你将成为那里的一份子,你将重新获得普通人的感官、欲念和思想。”
皇帝目光转动,看向康德。
“我很确定这件事会发生。”康德平静道,“因为这是我要做的事,是我对你的承诺,你将这个国家交给我,你为对抗星宫增添了重大胜算,所以你可以将之看成一笔交易,也可以当做我的报答。”
帝国的至尊微不可查地哼了一声。
“你的赌局,我接了,你的赌注,我要了。你想看看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你一定会变成那个样子。”
康德回走几步,按住了皇帝面前的桌子。
“你曾在信里说,如果没有辉沙镇之事,如果蒂娜的使团能够成功抵达帝都,我们见面时,情形也会有所不同。但那个未曾设想的道路,一定不如这个平淡安然的未来,那时没有盗火者与皇帝,只有人与人。”
他说到这里,向皇帝点头。
“走了,你保重。”
皇帝呵了一声:“说到底,还是没讲为什么不肯杀……”
“还不明白吗?”
康德看他一眼,神色淡然。
“在我们所设想的将来,你复归凡人,渐渐苏醒了曾经作为人的感官,在看到别家父子出行、孩童嬉戏时,也一定会想到你自己的骨血,回忆起了作为父辈的责任和爱,想要看看他们。”
“在那个时候,我希望你能立刻就见到你那些同样远离凡世、渐渐变得正常的孩子们,享受单纯的亲情和快乐。”
“而不是面对漫天飘絮,孤独而坐,沉默许久,犹如雕塑,然后想到——‘啊,对了,那一天,我让康德,砍死了他们’。”
说完之后,相位门展开。
康德踏了进去。
只留下一句话。
“保重。”
盗火者的背影,消失在光门闭合的星火之中。
书房里,皇帝孤独而坐,沉默许久,犹如雕塑。
“啊……”
他神色复杂,轻轻摇头:“这可真是……”
话还没说完,皇帝身体猛然绷紧,眼神一厉,但下一刻就柔和下来。
只见前方光环旋转,相位门再度拉开,熟悉的面孔浮现。
皇帝没好气道:“又怎么了?还有什么事没说?”
“我发现你这里有问题,扭曲奇葩,失去快乐,执着于乐子,有向愉悦犯发展的趋势。”康德走向他,指了指脑袋,“需要电疗。”
奥托二世皱眉道:“什么叫电疗?”
“一种我家乡的特殊疗法。”康德温和道,“电脑游戏治疗的缩写。”
他伸手打开相位门,发电机组,电线,插排,电脑桌,电脑椅,机箱,显示器,鼠标,键盘,依次落出,被他接住放好。
皇帝站起身来,斜睨打量:“游戏?”
“对,准确来说,是一种扮演游戏。”
“扮演什么?”
“皇帝。”
奥托二世闻言,先是一愣,然后哈的一声笑出来:“扮演皇帝?”
“从远古的石器时代,开始统治一个文明,直到几千年后,历经无数演进、衰退、战争、浩劫和伤痛,使文明终于挣脱母星的桎梏,奔向星空。”
“或者以区区十几二十几年为跨度,在一段血腥残酷的岁月里,指挥着自己的国家,打一场伤亡上亿、绵延全球的残酷战争。”
“或者,起步更高一点——从冲出母星开始?”
连接电源和线,点亮屏幕,电脑启动。
康德指了指身边的椅子:“你不是对我的家园很感兴趣吗?有人将我们的岁月和历史做成了游戏,虽然不是很拟真,但也积淀了时光的一点残存。”
皇帝大步走了过去。
他坐在椅子上,有些陌生地看着眼前的巨大屏幕亮起光来。
“你认识震旦文字吧?”
“当然,这是君王的必修。”
话虽如此,但屏幕上细小的字,单个看的话,大多都能认出来,但拼在一起,就有些莫名了。
“那就方便很多了。”
康德指着屏幕:“这叫光标,用鼠标控制,也就是这个……”
切换离线模式,双击,打开游戏。
会动的图像,悠扬的音乐,浩荡的场景,徐徐展开。
皇帝的眸中,映射着另一个世界的时光残存。
他听到身边的年轻人笑说:“来,试试看。”
握着剑也握着笔,最重要的是,握着一个强大帝国之权柄的、略显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抚在了材质冰滑的控制器上。
轻轻地移动着屏幕上的标记。
“点左键,左边的那个按钮,重一点,对,做得好。”
坐在椅子上的帝王,眯起眼睛,聚精会神地望着眼前屏幕的变化,笨拙小心地挪动着鼠标,接触着他从未见过的新事物。
站在他身边的年轻人,一手扶着椅背,一手指着屏幕,耐心地引导和讲解,他们互相交谈,一人询问,一人回答。
电子屏幕的光,照耀两张脸,嘴角都带着淡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