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定会非常赞同。”
念到这里时，荷鲁斯的声音有些变调。
“他们”是谁？
坐在椅子上的康德将腿翘在桌子上，神色不变。
他慢慢地发出了感叹：“……哦吼。”
“此是阴谋伎俩！”
董天命作为堂堂帝师、高级打手，当然不会在这种时候回避，他也聆听了格里芬信件的内容，惊怒交迸。
白发苍苍的老人怒喝道：“把主公哄回家乡，停下凡世的备战步伐，届时星宫骤然翻脸、发动突袭，凡世谁人能挡？如何能指望星宫信守承诺？”
康德摊手笑道：“你说这个谁懂啦。”
董天命气得胡须乱颤。
可帝师甚至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家语气中的……惶急。
是啊……谁懂啊？
活了大半辈子了，阅人无数，他如何不懂人都是属乌龟的？如何不懂人都是喜欢居中调和的、怀有侥幸心理的？
他甚至不敢想象，如果震旦之围立解，蛮族撤军，疫病消失，国内的怪异诡事不再，那满朝文武，全国民众，有几个人愿意与那令人绝望的强敌继续战斗、为这几十年的血债讨还公道？
即使大义压下，无人敢无视这些年的屈辱、牺牲和血债，但……
“得休养生息啊！”
“国家危亡，勉力支撑到现在已是天幸，幸得战事暂时消弭，理应舔舐伤口、与民休息，待国力恢复后再图复仇之事！”
“总要休息几年的！”
“哪怕是虚以为蛇，可时间在我，为什么不拖几年呢？”
一定会发生这样的事的。
这是真正的阳谋，一击即中，戳在凡世最大的软肋上。
人皆有私——何况是一直高高在上的肉食者！
哪怕在将来，谁都知道星宫的威胁，谁都知道康德才是战胜星宫的最大希望……但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善啊！比起大家将权力和性命都交给康德，跟他一起对抗不一定打的过的强敌，如果战争能在爆发前就被终止，如果有不必打也不必失去特权和地位的办法，谁会不动心呢？
一时之间，帝师怒发冲冠，咆哮道：“格里芬！人奸弃义，千刀万剐！”
看他的样子，如果格里芬现在出现他面前，恐怕要被这老头活撕了。
康德抬手想要安抚一下他，便听荷鲁斯说话。
“父亲，还有，接着念吗？”
康德一愣，失笑道：“这鸟人被我们按着打了几个月，总算占了一点上风回来，想必很得意……继续念吧，看看他会说什么。”
于是荷鲁斯接念道：“康德，所有人都会希望你离开。”
“我任由诸国的军事观察员观看两国战事，任由你耀武扬威，就是要让诸国知道，奥法评议会作为当世强国，在手段尽出、大军压境、从未有任何失误的情况下，依然奈何不了你！即使有星宫的诸多神器加持，也不是你的对手！这听起来有些自曝其短，但帝国人、精灵和巨龙，都会心里有数。”
“如果你与歌德公室保持良好关系，如果你与帝国和解，如果你作为‘体面的贵族典范’，如果你愿意与贵族们分享你的知识和财富，那凡世当然会迎来一位伟大的守护者，你将会成为史诗般的传奇领袖，率领这个世界对抗来自天空的毁灭者，然后因此而名留青史……可你没有。”
“我还是无法理解你的行为，你应当仰仗贵族的力量，尽全力去拉拢他们、成为他们的一份子，因为他们才掌握着凡世最强的力量。你在对抗星宫之余，似乎还想做另一件大事，怎么可以同时去做这两件大事呢？现在的尴尬处境就是你一手造就……整个凡世者的权力们都在敌视和防备你。”
听到这里，康德挠挠脸，耸了耸肩。
“所以，离开吧。”
荷鲁斯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读道：“留在这里的话，只会全面激化矛盾，你与贵族们的矛盾不可调和，必然要以战争为解决之手段。”
“届时即使能够战胜贵族阶级，也会令战火波及整个大陆、让凡世元气大伤。星宫如果在这个时候发起进攻，那凡世只有败亡一途，死去的人白白死去，牺牲的人无意义地牺牲，这难道是你希望看到的吗？”
“所以，回去吧，康德。”
变形金刚冰冷的话语在工事中回响：“回到你的家乡，但请你继续备战。”
“离开之前，说服与你关系亲密的凡世君主们，我也会说服我的朋友们，让所有人都意识到危机临近，让凡世开始备战。”
“你选择离开，那敌视和忌惮你的贵族们就会知道，知道你对他们的权力地位毫无威胁，最大的矛盾点消解，然后我们可以携手对外。”
“如果可以的话，请留下你的知识，当然作为交换，我们也会赠送我们的智慧。你的离开将会为凡世争取到时间，因为你将会成为真正的威慑利刃，向星宫传达这样的消息——当他们撕毁约定时，你就会归来。”
读到这里，铁儿子摇头道：“哦，这真是个狗娘养的。”
他往地上啐了一口机油，见康德和董天命没有发表看法，便继续朗读。
“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无耻，但坦诚来说，这是最优的解法。而我也相信，如果你真的只是为了迎战星宫而留在凡世，那作为盗火者，你也不会拒绝这个提议……毕竟这可以麻痹星宫，可以为凡世争取宝贵的备战时间。”
“毕竟，没有人比你更懂星宫的威胁和力量，不是吗？”
荷鲁斯越发难忍，啧啧道：“天啊，他比阿川还恶心。”
董天命怒意沸然之际，依然一怔——阿川是谁？
“这就是我的计划，康德，无论你认同与否，我认为这是最好的方法。”
“我与法厄松相处数月，旁敲侧击，对星宫的实力已有所认知，凡世难以抗衡，也许加上你也不行。但我们还有优势。”
“那就是你……作为一个外来者，你的背后有着一整个世界的力量。”
“法厄松其实什么都不懂……至少缺少一些常识。这几个月，我一直在向他和他背后的星宫灌输和夸大你的威胁，而以前也从未有过像你这样的盗火者，你射向星空的光炮也足够骇人，他们对此如临大敌、严阵以待。”
“所以离开凡世的你，才是威慑力最足的你。”
“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如果留在凡世，那星宫修好星穹桥后，无论他们愿意与否，都要立刻动手、全力灭杀你这个上古宿敌。”
“而如果你在另一个世界的话，他们反而会瞻前顾后、担心准备不够充分，甚至觉得不应该轻易开启战端、入侵凡世，以免把你早早引来……我的另一个发现就是，他们依然有着智慧生灵的喜怒哀乐，以及侥幸心理。”
“这无疑会给凡世争取更多的时间。”
“我从星宫那里得到了足够多的新技艺，解析、消化和运用它们需要更多的时间，我也在试图深入挖掘星宫布置在凡世的后手和底牌，拔除它们也需要一定的时间，我们可以交换成果，我知道真正的敌人是谁。”
“这就是我的想法、我的观点，请你以大局考量，确保更大的胜算以及更小的牺牲……我虽然不知道什么是盗火者，但如果像你这样的人在每一个纪元里都对来自星空的毁灭者无畏拔剑，那你应当认同我的方案。”
“静待你的好消息。”
荷鲁斯念完之后，说道：“父亲，读完了。”
听完这话，康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格里芬……”
他突然笑了起来：“看起来是想两头吃啊。”
董天命也强自按捺怒火，慢慢点头。
“道貌岸然，无耻之徒。”帝师冷冷道，“挟星宫以自重，又要与主公暗通款曲，用盗火者来钳制星宫、威慑它们，使星宫不敢轻易入侵凡世。而他却可以两边拿好处……”
“以后星宫得胜，他就是功臣，以后主公得胜，他便是您的亲密战友，偏要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嘴脸……”
康德挑眉笑道：“这不是枭雄吗？”
“枭他妈了个巴子的雄！”董天命果然还是忍不了，暴怒道，“老夫要活剐了他！无耻人奸！损人利己！人皆可杀！”
“伊贼，伊贼。”
康德一边示意他放轻松，一边把信接回来，看了两眼，然后将信抖了两抖，哗哗作响：“——我竟有点心动。”
董天命失声道：“主公！”
震旦虽然没有“以地事秦、如抱薪救火”的典故，但道理毕竟是相通的。
康德神色平静地反问：“董先生，倘若真如格里芬所说，星宫停止了对震旦的征伐、阴谋和颠覆，使摇摇欲坠的神州国祚得以延续……你愿不愿和？”
“不愿！”
董天命厉声道：“累累血债，无数牺牲，天日昭昭，岂可轻释？被赏赐的和平，只不过是包裹着糖衣的毒药——”
地球人心平气和地打断他的话：“那震旦朝野呢？他们愿意懂这道理吗？”
董天命心中冰凉，张口结舌。
康德将信放在桌子上，淡然道：“格里芬倒是有一个好……那就是给咱们点出了最致命的弱点。毕竟破绽就在这里，就算格里芬不说，未来也不见得没人想得到。现在爆出来，总要好过以后星宫兵临城下时再来这一招……”
届时如果凡世诸国真正见识了星宫的煌煌兵威和绝强实力，再被这带着毒的诱饵一引诱，说什么如果放逐或者杀死康德，凡世就能保全云云……恐怕凡世就要自己乱起来，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过一念及此，康德突然眉头微皱。
“等一下……”他沉吟道，“格里芬为什么要现在掀开这张牌？”
荷鲁斯回答道：“攻守胜负之势显而易见，他作为评议会大军统帅，已经意识到了我方强大的战争能力，知道再打下去，他不仅要兵败身死，而且还得身败名裂，连名誉都无法保全……所以想要死中求活罢了。”
康德摆手道：“我看他做星宫的奴才做的挺开心……身败名裂是一定的，名誉保全不了也是必然，兵败也是肯定的，但身死就不至于。”
他悠然道：“不管怎么说，毕竟是当代的绝世强者，跟一名星宫之神联手，至少逃跑是可以做到的。星宫也不舍得让他就这么死掉……”
一直沉吟不语的董天命开口道：“格里芬确实是枭雄性格，哪怕有一丝可能性，他也不会甘居人下。依老夫所见，他不会一门心思心甘情愿做星宫的鹰犬，他说他在与星宫周旋、套取情报、争取时间，也存了几分真心。但究其言行，不过也是两头下注，否则也绝不会有今天的战事。”
康德挑眉笑道：“照您这么说，格里芬是可以争取的？”
“大谬。”帝师森然道，“格里芬该杀，决不可饶恕。此人嘴上说得好听，也不过是为了自己而已，即使将来见风使舵、打出对抗星宫的大旗，也必然存有私心、给战局平添变数，不如趁早杀了，震慑宵小，以儆效尤！”
他说到这里，大声喝道：“主公，老臣请战！”
董天命神色凛然，须发皆张，衣袍鼓动，显然已经怒到了极点。
康德不置可否，又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很简单。”帝师咬牙切齿道，“他口口声声要让主公返回家乡，这形同于将您从凡世逼走，他只说这能争取时间，却回避了一个问题——如果您因此被激怒，心灰意冷、不再理会凡世危难，甚至坐视星宫入侵，该怎么办？”
“他根本就不在乎！因为即使星宫灭世，他也是将您逼走的功臣，根本不会有任何损失，反而会被星宫奖赏！”
“除此之外，他口口声声用盗火者的使命来说服您，简直是用道德绑架君子，倘若被他得手，凡世有学有样，那该怎么办？”
董天命越说越气：“俺们震旦不惜社稷许国，女皇待嫁，江山为妆，求您挽此天倾，这帮异域的鸟厮只会拿大言拿人，简直不当人子！”
骂到这里，帝师再也按捺不住，震旦俚语喷薄而出，骂得昏天黑地。
康德听得哭笑不得：“我大约明白您的话了。”
董天命重重点头，杀气腾腾：“君子不可欺之以方，谁欺谁死！”
铁儿子在一旁问道：“那父亲，应该如何处置这封信？”
康德耸耸肩，露出一丝冷笑。
“又是道德绑架，又是曲线救国，我要不是中国人，还真被唬住了。”
他嗤笑道：“格里芬这个逼跟我玩这套，真是元氚森林喝多了。”
从桌子上抽出一张信纸，他取出一根圆珠笔，随口问道：“信使还在？”
“在。”
康德闻言点头，而后笔走龙蛇，开始回信。
“二鬼子亲启——”
“听闻愚兄你有曲线救国之志，贤弟我很欣慰，你有此心，至少能为令公子保全尻目，你的提议，很有意思，并不是不能谈的。”
“但做戏要做全套——得让星宫认识到我的赫赫武力和绝强威胁，他们才会被震慑，才会对我抱有最大的顾忌和忌惮，才会让我的威慑攀至极限。”
“故此，需要愚兄你做出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小牺牲。”
“贤弟我不才，不日将发动全面决战，将愚兄你的军阵战线摧枯拉朽、一扫而空，请愚兄你以大局为重，命令军队不抵抗，为日后对抗星宫留下许多有用之身，也让凡世诸国看到酣畅淋漓的大胜，加深他们对我的恐惧和信心，这也有利于愚兄您那天才般的威慑计划的展开。”
“毕竟这样的话，诸国就会相信，哪怕是星宫兵临城下，但只要我康德发起进攻，那么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另，星宫之神法厄松主导掀起了全视之塔大屠杀，被南方评议会的新任执行官卡琉斯恨之入骨，贤弟我的意思是，这个星宫之神就不要活着了。我军发动进攻时，请愚兄你对此獠施以正义的背刺，最好是抓活的，好让贤弟我将此獠亲自押解到图拉夏叶、邀买人心。”
“此等正义行径，也能显出愚兄你抵抗星宫的坚定意志，他日战争胜利，诸国清算二鬼子时，我也好将此事拿出来为你证明和开脱。”
“而摧垮愚兄你的军阵之后，贤弟不才，一定要搜山检海，对愚兄您展开无尽通缉和疯狂追杀，向全大陆宣布您的罪责和背叛。非如此不足以取信星宫，也无法为抵抗星宫的大业作出贡献，您一定是理解的吧。”
“届时，贤弟我黯然归乡、离开凡世，愚兄你卧薪尝胆、行二五仔之事，你我虽然相隔两世，也必肝胆相照，咱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您既然如此挂念凡世，一定可以忍受这份伟大的牺牲。”
“另另，图拉夏叶事变后，卡琉斯临时大议长对愚兄您的亲信、家属、学生和势力等展开了大清洗，牵连甚众。贤弟我心善，见不得血腥，用军需军资武备等将这些人赎买过来，安顿在一家叫做卢比扬卡的五星级酒店中。”
“他们很不配合，不肯为我效力，本想送去挖矿，可其中颇多法师和学者，未免有些浪费。今日听闻愚兄您身在星宫、心在凡世，竟早已是同道，实在喜不自胜，你看，这不是巧了吗？”
“我有心将这些人放归愚兄身边，一来是用昂！贵！军！资！换来的，有点吃亏。其二愚兄您行此艰苦卓绝的大事，一定很不忍心让这些学生和亲信陪你受苦，幸好咱们既然目标一致，都是要对抗星宫的，那这些好兄弟在您麾下做事跟在我麾下做事，其实也是差不多的。”
“所以请愚兄你写一封手书，或者证物什么的，说明情况，劝说您的亲信弟子们专心为我做事、阐明您的辛苦和牺牲。您既然心怀大义，应当不忍心看到这些有用之才在卢比扬卡虚度光阴吧？”
“无论您同不同意我的其他计划，这件事都请务必先做，毕竟二五仔之路既苦且险，万一愚兄你出师未捷、被星宫三刀六洞，岂不是要背负人奸之名遗臭万年？须得让你的门生亲信们晓得您这伟大的牺牲。”
“期待你的好消息。”
写完之后，康德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董天命，然后将信封好。
“交给信使，让他给格里芬带回去。”康德说道，“荷鲁斯，整顿军备，召集预备队，制定部署方案，准备决战。”
“是！”
说罢，康德便站起身来，对董天命说道：“我有事离开一趟，您姑且在此地坐镇，我很快就回来。”
董天命神色微动，伸手道：“主公……”
话音未落，康德便打开相位之门，消失了。
只余帝师站在原地，怔怔不语。
地球，风景秀丽的五大湖畔。
“老实说……”
康德的声音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如果能争取三年到五年的时间……”
他低声道：“我真的有点心动。”
坐在电脑舱上的玛蕾姬丝沉默良久。
良久之后，她点了“下一回合”，将耳机一摘，铁三角顺着翠色的柔顺长发丝滑坠落、环到颈间，叼着棒棒糖的鹦鹉含糊不清道：“你刚刚说啥？”
康德翻了个白眼过去。
先代凤凰王这才笑起来：“随你啊，苦着脸干什么，你是盗火者，对抗星宫的方案由你来决定，再者……”
她望着康德，轻声道：“我早说过，那不关你事，你不必扛在肩上。”
康德出声道：“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是，以两界的时间差，凡世的三到五年可以在地球和白雾世界兑出二三十年的空闲，用地球的科研力量和工业力量，配合凡世的魔导体系，足够你种田种到爆，远比你在凡世折腾要高效许多。”
鹦鹉眨了眨眼睛，声音很温柔。
“而且三十年的光景，足够你尽到作为儿子和中国人的责任与义务，然后你就可以毫无牵挂地重返凡世，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