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反应是开启身上的毒素隔绝机制。
第二反应是开启书房中的气素净化仪。
第三反应是“康德这个王八蛋丢了个什么过来”。
在战偶以长剑劈开榴莲的外壳时,注入其中的火元素便开始热烈发酵。
传闻金圣叹临刑前有遗言说,榴莲放进微波炉里加热,有炖屎滋味,这个当然是不折不扣的谣言。
事实上,在谨慎而克制的短时间加热,反而能够增加榴莲的风味和口感,但加热时间过长的话,也会散发出令人惊愕的地狱气息,虽然远不如炖屎那么夸张,但也是非常顶的味道了。
皇帝皱眉靠近几步,看到多刺而坚硬的外壳破裂之后,其中所露出的金黄色的果肉,此刻散发着渺渺热气,还有一些部位微焦。
在闻到那味道的时候,帝国的至尊一度怀疑,康德送来了一些不可仔细描述的可怕物质,但细细嗅闻后,似乎并不是这样。
那散发着渺渺水汽的金色果肉间,隐约还飘散着先前令他有些惊异好奇的神秘香气……他看到果肉间嵌着的信封,那应该是康德的回信。
控制战偶轻轻将信提起,又往上面丢了三个顶级的净化术,至尊这才让战偶将这封信展开,自己远远站着看,仔细读认。
……这字好奇怪。
横平竖直,一板一眼,太过端正了,而且还是最基本的帝国大写体……这让他想起了自己五岁的小儿子的习字帖。
上面只写了一段话,总结一下就是“信我看了,你的狗惹到我了,我要说他的坏话陷害他”,也像五岁小孩能够用出的拙劣语法和把戏。
虽然明知道这是康德的栽赃之举,但看到“他说不定就要向你发动偷袭”云云,皇帝依然下意识看向周围,心中微凛,然后开始仔细考虑贝蒙德最近有没有可疑之处、如果真要背叛的话会倒向谁。
但随即他意识到了这是康德的阳谋。
无论这厮是歪打正着还是蓄意为之,这拙劣的栽赃的确击中了君王的软肋,多疑、自私、刻薄、敏感,这是雄主无可避免的特质。
他骂了一声:“狗东西!”
又把这信纸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再无其他消息。
皇帝勃然道:“然后呢!?”
妈的,朕亲自写了这么长的长信,提出了如此有诚意的建议,你他妈只送来一坨屎一样的东西,还有一封屎一样的回信?
就在这时,外面有声音响起,那是贝蒙德。
“陛下。”
通过传讯管道,情报头子说道:“臣请求觐见,有要事禀告。”
过了一小会儿,贝蒙德听到声音:“进来说吧。”
君王的利刃恭敬且轻地推开房门,迎面吹来的就是一股莫名的气息,贝蒙德吃了一惊,但只看到主君端坐于座椅上,一身便装,表情平静,除了送来的水果被切成两半、桌上一纸信件之外,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立刻锁定了谜之气息的来源就是桌上的水果,立刻跪下请罪道:“是臣下失察,请陛下重重责罚我的过错。”
皇帝淡淡一笑:“康德这个轻浮无聊的小鬼,不敢对朕用什么密谋计策,只好用这种下三滥的无聊手段,以为能吓朕一跳,真是太小看朕了。不过是一种加热后有异味的水果,难道他觉得朕会大惊小怪吗?”
贝蒙德面无表情,低头道:“陛下是英明的君王,受臣民爱戴,被外族敬畏,您所经历的战争、对抗和博弈,远超康德想象。说到底,他也不过是被众神垂青的暴发户罢了,他的格局远不如陛下,这一点是臣亲眼所见,所谓的震旦之龙,不过是个毫无风度和器量的刻薄刁钻之辈……”
皇帝闻言,笑了起来。
他从记事时就明白,世界是由谎言、利益和欲望所构成的,每一个亲近他的人都是有所求,每一个敌视他的人都是有所欲。
继位之后,这种情况愈演愈烈,贤惠温顺的妃子,孝顺聪慧的儿女,忠诚可靠的大臣……所有人都在演戏,所有人都在说谎,所有人都在讨他的欢心,以换取他们想要的东西。那些称赞和歌颂,也不过是捡着好话来说,那些报告和建议,也不过是顺着他的意思来讲。
但看透了,不代表厌恶。
妃子们在贵妇和奴仆们面前高贵端庄、说一不二,皇子皇女们在外面手段超卓、地位极高,重臣权贵们更是只手遮天、权势惊人,可这些在其他人面前犹如天神的高贵者们,在自己面前却要露出谄媚的笑容。
非常有趣。
天天看着这些各怀心思、贪婪强欲的可怜虫们在自己跟前挖空心思地讨好和谄媚着,看着他们在温顺外表下的厌恶、恐惧、贪婪甚至杀意,看着他们明明心中有万千想法却无可奈何、只得温顺如狗的样子。
非常有趣。
看着这些狗一边摇着尾巴,一边在暗地里咬着牙,看着他们不断积累怒火的样子,但是只要晃一晃手中的骨头,他们便会不由自主地流下口水、露出谄媚讨好的样子,看着他们厌恶自己的命运却屈从于欲望本能的可怜模样……这让皇帝非常非常开心,倒不如说,是他少有的乐子。
唯有牵住狗们的绳索,用骨头让他们压抑本性、翩翩起舞,看着他们丑态毕出、各怀心思却又自以为骗过皇帝的可笑的模样……唯有如此,皇帝才觉得自己是皇帝,皇帝才觉得自己真正地活着。
他说道:“贝蒙德,我能听出你话语中的不满,看来,康德并没有非常礼貌地对待你,你在潮声庄园里受到了委屈?”
贝蒙德神色木然道:“这不算什么,臣的判断和说辞没有任何的个人情感因素,只是为陛下提供微不足道的判断和看法。”
啊,连贝蒙德也这样。
平时摆出一副沉默寡言、麻木呆滞的样子,但在必要时却会很用力地拍马屁,“看起来沉默正直、无欲无求的人若是歌颂皇帝,一定是发自真心的尊敬”,这一点就是这条狗的谄媚原则……他以为朕不知道。
朕只是不说而已。
于是,为了确认自己是皇帝这件事,皇帝拽了一下狗绳。
“朕猜你跟康德起了冲突。”皇帝笑道,“否则康德不会写这段话。”
这样说着,他轻轻一指,康德手写的信件飞到了贝蒙德面前。
贝蒙德看到之后,立刻出了一身冷汗,麻木的脸上露出惶然的神色。
他失声道:“陛下,臣没看……真的没看!还、还有……”
那惶然中也混杂了憎恨、恐惧和不安,因为康德的栽赃手法虽然拙劣,但是恶毒,说什么“大皇子是贝蒙德的种”,说什么贝蒙德会偷袭皇帝……
“你在担心什么呢,贝蒙德卿?”
皇帝笑道:“你刚刚还在说朕是英明的君主,受臣民爱戴,那爱戴朕的臣民中不包括你吗?如果包括的话,你为什么觉得朕会因为这一封蹩脚拙劣的栽赃信而怀疑你?怀疑已经跟随我几十年的手足心腹?”
听到这里,贝蒙德几乎趴在了地上,声音出现了一丝颤抖和哭腔。
“臣下……臣下……”
皇帝大笑起来,摆手道:“快起来,快起来,被别人看到了,说朕在欺辱大臣……行了,不逗你了,朕知道你忠诚不二,康德就是个混蛋。”
贝蒙德这才起身,涕泗交加:“秦、秦国公绝简直不讲道理!”
啊,还是在演。
皇帝眼中含笑,心中却冰冷地审视。
但他心里还是很满意。
时常拉动狗绳,勒一下狗的脖子,从他们恐惧、委屈和讨好的神态动作中,皇帝会确信自己是皇帝、自己确确实实地强大地活着。
每个人都这样,每个人都想从朕这里得到,每个人都是狗。
他望着既后怕又感激的贝蒙德,眼帘微垂。
康德那一段话扎过来的刺儿,依然让他有一种本能的疑虑。
真是个狗东西。
皇帝这样想着,目光掠过桌上的榴莲,淡淡道:“这水果是康德送给朕的,朕今天不小心吓到了你,就赏赐给你尝尝吧。”
狗的反应让他很满意,贝蒙德毫不犹豫道:“谢陛下!”
君王的影刃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取下了一段果肉,无视那浓烈的气息,眼也不眨地送入口中,面不改色地仔细嚼动,然后咽下肚中。
眼神居然微变。
皇帝眼神平静,随口问道:“味道怎么样?”
“……很甜。”贝蒙德的神色有些茫然,“口感软糯,就像软糖奶糕。”
“……”皇帝露出狐疑之色,“真的这么好吃吗?”
“至少以臣下的口味来说……”贝蒙德确信道,“很好吃。”
皇帝盯着榴莲,犹豫了三秒钟。
身为帝国至尊,他的领土无比广袤,平原,丘陵,高山,森林,谷底,雨林,荒漠……各式的地貌,各色的物产,乃至他国的特产,海外的奇珍,以皇帝的身份、财力和权势,有什么搞不到手的?
这种东西确实从未见过。
而且是康德送的。
重点是康德送的。
“……”
他移开目光,也转移了话题:“你说有事觐见?”
“是。”
贝蒙德也想起来再次觐见的事由,恭敬地后退:“龙,有一只巨龙抵达帝都附近空域,被狮鹫骑士团和天域法卫拦下,他说他是来送快递的。”
皇帝挑眉道:“快递?”
“说是康德购买了龙族防务的运输业务,请巨龙给您送一样东西。”贝蒙德低声道,“毕竟我们不许西歌德公司的人进入帝都。”
几个月以来,西歌德公司不断招兵买马、扩张版图,建立销售网络,可谁敢让那些歌德人进城?众所周知,康德的相位技艺无双无对,传送能力非常邪门,放歌德人在城里开店,分分钟便是爆兵的传送门。
虽然知道这多半并无鸟用,但总要寻求一些心理安慰的。
皇帝想了想,呵了一声:“送的是什么?”
“空间信标。”贝蒙德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跟陛下面对面的机会。”
至尊的眉头皱起,立刻问道:“那龙没有把自己的来历和康德雇用他的事情喊给狮鹫骑士团和天域法卫听?”
贝蒙德回答道:“这倒没有,只说求见陛下,也点名找我。”
皇帝点点头:“还算懂事……不对!”
他立刻醒悟过来,有些咬牙切齿,又有些好气好笑:“毕竟狮鹫骑士团和天域法卫都见到了,又说要见朕,还是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他们如果要追查下来,说不定会找到更多的‘线索’,这狗东西还是在占朕便宜……偷偷摸摸比光明正大更能引人关注也更具说服力!”
“那要拒绝……”
“把东西送过来吧。”皇帝缓缓吐出一口气,“朕本应该在一年前就见到他的……无论如何,朕也想见见这个改变了很多事情的年轻人。”
“如果您坚持的话……请容许我和内卫们以生命捍卫您。”
“不必了。”帝国的至尊从容道,“朕相信康德,也对自己有自信……我们也许会争吵激辩,但绝不会互下杀手,康德无法承担这后果,朕也绝不会害怕一个幼稚肤浅的无聊小孩,这会是一场男人跟男人的对话。”
贝蒙德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皇帝不满道:“怎么?朕不是说了……”
“陛下。”影刃低眉顺眼道,“巨龙要钱……说快递是到付,而且很贵。”
“……”
会面的位置依旧是皇帝的书房,贝蒙德率领最精锐的内卫守在外面,皇庭被谨慎地戒严和封锁,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在屏息等待。
房间里,皇帝看着眼前的小小的紫色棱晶浮空而起。
绚烂的光门旋转打开,切出重叠之处,构筑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人类世界的共主眨了眨眼,适应了这绚烂夺目的光彩,展现在他面前的是最奇异的场景——一个回旋转动、光点飘散的虚空之门,就像是一副悬空的画,画里是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五彩斑斓但安静。
山与水之间,他看到了康德。
而康德也看到了皇帝。
年老与年轻,多疑和多疑,审视与审视,帝王与人民。
帝国之主。
震旦之龙。
他们先前从未相见,但命运也因此纠缠。
一年前,帝王冷酷无情的决定从事实上撕毁了一份盟约,从而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古往今来,个人的命运在时代洪流的冲刷下身不由己,但这一次有所不同,因为被改变命运的不止有歌德人,还有一个漂流而至的异乡来客,他的命运在那一夜改写,反过来影响了庞大的帝国。
原本,是可以在一年前就相见的。
如果是那样,那么事情也许会有所不同。
带着这样的叹息和恍惚,凡世最有力量的两个男人,正隔着绚烂回旋的空间门户,于两个世界中彼此凝望。
……身披着神话级的符文附魔装甲。
皇帝这边已经打开了房间里增改强化了几百年的室内防御机制,将通常只用于御驾亲征的个人防护装备全副穿戴好。
而康德这边习惯性地叠了附魔、圣辉和相位三重装甲——他此刻虽然处在白雾世界中,可也不能因此放松警惕。
两人看到对方之后,都是一怔。
紧接着,康德呵了一声:“瞧你这胆小如鼠的样子,真是可笑。”
皇帝冷冷道:“帝王决不能让个人的鲁莽凌驾于国家和臣民之上,倒是你,拜访朕还穿成这样,分明是心里有鬼。”
“可笑,我穿得这么正式,哪里叫有鬼?”康德指了指书房中此起彼伏的元素能闪光,“你把会客厅搞成这样子,显然是不怀好意。”
“朕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毕竟你四处结仇,如果有人趁着谈话的时候来刺杀袭击你,朕岂不是背了黑锅?”
“我这么穿是为了必要时帮你挡刀,毕竟你生儿子没尻目的坏事做了这么多,万一在会话时突然遭了报应,我岂不是难脱嫌疑、要造不少杀孽?”
至尊哼了一声:“巧舌如簧……穿成这样,是对长辈的极大不尊重,朕问你,你去见雷克诺斯那个软蛋,也会穿成这样吗?”
康德傲然道:“是啊,怎么了?”
“……”
皇帝被噎了一下,悻悻然道:“行了,滚过来吧。”
“嘿,凭什么得我过去?你就不能过来吗?”康德勾了勾手,“你过来啊!”
虽然对康德而今所处的地方无比好奇,毕竟这看起来不像是远港那边的风景……但皇帝就算心再大,也不肯踏过去半步。
“是你雇龙送来空间信标的,是你自己要登门拜访的,怎能让我朕去?”皇帝不肯示弱,“讲点礼貌,小子。”
“嘿,也不知道是哪个人特意写了一封信来问这说那的,要不是看在他较有诚意的份上,老子都懒得跑这一趟。”康德随手抖出了几张信纸,“来来来,我给你念念,看看这情感丰富的寂寞中年男子是哪个……”
“——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