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仍未知晓震旦之龙的炼金武器是如何连续运作的。”
图拉夏叶郊外的炼金兵科中心，戒备森严的试验场，身披铁甲的人形靶被完全贯穿，演示者放下了手中的步枪，向大议长躬身行礼。
火元素释放的焦灼味道弥散开来。
“但议长阁下，这种投射武器的仿制确实是可行的。”
这样说着，这位炼金师的脸上浮现出了尊崇之色。
“这意味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战争的规则将被改写。”他真心实意地感叹道，“康德殿下简直是凡世的炼金之神。”
大议长面色不变，淡淡道：“每一次来拜访您，您都会这么说。”
“阁下，那是因为，每一次我解决了这武器运作的一个难题后，才会恍然明白，原来康德殿下的那一项设计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的……我们不过是沿着他的脚步蹒跚追赶，却远远未能触碰那伟大智慧的全貌。”
这样的口吻如同谈论神明。
格里芬有些不喜，他平静道：“请报告您的新成果与发现吧。”
“是，议长阁下。”
这位炼金大师捧着他所制作的步枪：“这种被康德殿下命名为‘枪械’的新式武器，其原理说穿了，其实不值一提，是利用可燃物在密闭环境下燃烧并释放膨胀气体、推动投射物杀伤敌人，也就是说，这样的武器其实只需要四个部分，不比弓箭复杂多少——”
“这四个部分，分别为密闭的抛射轨道，可以瞬间释放气体的发射介质，杀伤目标的抛射物，以及，令发射介质作用的手段。”
“这四个部分组合起来，就是一件武器。”
他将那杆蕴含着魔能波动、线条精美的步枪放下，随口道：“但正如乡镇箭匠制作的猎弓虽然也能开弓射箭，但远远比不上暮月冠军射手的紫杉复合长弓一样，我们虽然通过歌月战场残留的发现物以及目击记录，推导出了这种新式武器的作用机制，并以评议会的工坊技艺和炼金底蕴仿制。”
“但我们有理由相信，比起康德殿下成熟而完备的军事工艺，我们仿制的步枪简陋而低劣，无论是射程、射速还是精准度来看，似乎都难以与之比拟……差距非常大，非常大。”
大议长几乎要翻白眼了。
是的，评议会正在仿制康德的武器。
从歌月战争时，这一项秘密的反向解析工程就已经展开了。
暮月王朝兵锋之盛，凌驾当世，却被一个震旦人单枪匹马打得大败亏输，依靠的不仅仅是禁咒，还有难以想象的炼金技艺。
诸国君王都不是傻子，通过前线密探传回来的情报，他们很快意识到了这恐怕是一次军事革新的临近，遵从他们的命令，密探们疯狂搜寻和收集着战场上可能出现的痕迹和残片，一枚弹壳都能在黑市里卖出重金。
残留的弹头和弹壳，甚至战死者被击碎的血肉，身体被破坏的痕迹，全都被秘密收集装运，送往世界各地。
诸王麾下人才济济，地球也没有点天机工程飞升，推想枪械原理不难。
智者们听取了“黑色的管口火光四射、硝烟弥散、电光飞射”的现场目击报告，思索着“康德每一次作战的战场上总会弥散着硫磺地狱的味道”，分析着从弹壳内壁中小心刮取收集的残留物，盯着收集到的弹头苦思冥想，很快便意识到了现代火器的作用本质，并且着手试做。
实验无不大获成功。
毕竟康德的成功例子过于有说服力，诸王推进研究的念头极为坚决。
用最好的工艺、最棒的材料和最聪明的研究者，原始的火器系统很快建立成功，最劲爆的发射药在最坚固的附魔铁管里轰然炸开，推动着弹丸破空飞射，事实雄辩地证明了这种武器系统是可行的。
并非是康德的专利，也没有蕴藏着什么奇绝高妙的秘法，而是随随便便就能做成的，根本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东西。
不过是康德最早想到罢了。
各国的炼金兵科中心兴高采烈地继续推进，摩拳擦掌，试图用强大的工业实力和雄厚的国家力量快速推进枪械技术，赶超康德，将这划时代的军事技术作为本国再次伟大的力量源泉——然后他们就傻眼了。
各种各样的技术问题纷至沓来。
成本是第一个问题——试做和论证时，用了品质最好的炎火晶粉末，燃烧效果自然劲得一批，枪口初速极为惊人，而铁管的铸造更是加了精金，而且还刻了铁壁附魔，更无炸膛之虞，当真是轰雷火电，无坚不摧。
但总不能以后全都用这个吧？
而且康德的武器发射犹如狂风暴雨、轰鸣不绝，扫到之处碎肉横飞血光冲天，己方的试做型先倒粉末后塞弹头，慢得让人脸红，这个连续发射的原理可不是看看外表就能轻易推断出来的，不知有多少炼金大师挠破了头。
种种问题接二连三，犹如横亘眼前的大山，让炼金师们望而生畏。
这也是大议长不爽的源泉。
评议会所直接统管的诸大炼金兵科中心，或多或少都承担了仿制和逆向解析的任务，康德的枪械、大炮、飞行载具、战车……他看到成果一天天渐多，也看到国家炼金术师们一天天扭曲成了康德的狂热崇拜者。
“从战场上收集到的壳体，大小完全等同，我们将其命名为定装弹，个人认为，这无疑是蕴含着无上智慧的创举——发射药的量保持恒定，弹丸的规模也保持恒定，这意味着精准、稳定和可控。”
那炼金师小心取过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摆着四枚弹壳，四枚弹头。
“规格一致，极为精密，如果猜测不错，那一枚弹丸的结构是弹壳、发射药与抛射体，而我的另一位同事则认为，应该有四个部分，这一点，上次您来时，我们已经向您演示过了。”
炼金师拈起一枚弹壳，向大议长展示尾部，那里有明显的撞击痕迹。
大议长微微颔首。
“我们猜测，康德殿下的枪械武装，其激发原理，是通过精密的机械传动，使得类似于攻城锤的微件撞击弹丸底部，引燃发射药，推进抛射体。”
“但这个过程，我与我的同事有所分歧，我认为这个微型攻城锤必然有炽焰一类的附魔，而我的同事则认为，普通金属也可以，但弹丸内部、发射药之下，必然也有更不稳定的火系物质，作为引燃发射药的媒介。”
格林芬听到这里，说道：“我想，这个争论是没有意义的，对吧？”
“是的，阁下，因为按照您的指示，我们彻底改造了激发部分。”
他熟练地拆开枪械，露出了内部结构，声音沉静而恭顺。
“不需要微型撞锤，也不需要更灵敏的发射药或者火焰附魔。”他说道，“通过握把的导体，我们的战士可以用精神力直接引燃发射药。”
大议长满意地点头。
勇敢的战士可以用精神力直接引燃发射药，这样的话，可以省略复杂的传导部分和比较严苛的加工精度要求，无疑是一件好事。
而用精神力引燃发射药杀人，其消耗极小，至少比引导一发飞弹法术杀人要小得多——而且前者的威力和速度有时也胜于后者。
而最妙的部分，莫过于战士要用精神力来使用这武器。
他想到这里，神色温和了一些：“评议会感谢您的辛勤工作，大师，我能否有幸知道，您的工作还有什么成就，或者疑难？”
听到这里，炼金大师露出了忧愁之色。
他叹息道：“成就寥寥无几，疑难越来越多。始终困扰我们的问题有两个，第一，是速度问题，第二，是精度问题。”
“速度问题，即发射速度，康德殿下所制造的武器可以连续发射，就像暴风雨一样，这几个月以来，我们都在为这个难题而苦思——鉴于在射击过程中，弹壳会被不断抛出，我们姑且认为这是自动发射机制中的一环。”
“金属弹壳，定装弹，发射之后，弹壳被抛出，因为是连续发射，所以在弹壳抛出之后，自然有新弹就绪待发，这应该就是自动发射的机制。”
那炼金师轻声介绍道：“那问题的重点，就是如何让撞锤连续撞击，以及如何让子弹源源不断进入枪膛，还有如何将旧弹壳抛出。”
大议长凝神倾听。
“我们提出了诸多猜想，有三种猜想比较合理。”
“本人的猜想是，也许抛壳与上弹过程利用了发射过程中膨胀的气体，我也曾画出设计图，可惜不知是工艺问题还是设计问题，总不能连续成功。”
“一位同事的猜想，是枪械内部使用了极为精密的机械结构，一个类似于传动臂的结构能将弹壳不断抛出，把新弹不断进位——这个设想，已经转交工程学院帮忙设计和论证，我们也参考了矮人大匠的意见。”
“还有另一位同事的猜想……使用心灵传动类的法术直接完成这一过程。由于做功较小，所以压力应该不大。”
格里芬听到这里，询问道：“那您觉得，哪一种可行性比较强？”
炼金师苦笑道：“我只知道，倘若一种军事武器制造起来非常困难，或者可靠性很差，那必然是不合格的。我的想法可靠性差，第二种想法太过复杂，第三种设想则是对使用者要求颇高，暂时都不行。”
大议长有些失望。
但他是评议会的顶尖人物，见识广博，思维活跃，思忖片刻，说道：“康德能做到，没道理我们做不到，只是有时无法很快达成目的，我们可以换一种思路——既然无法让一根枪管快速发射，那我们是否可以制作很多枪管？”
“是，大议长英明。”
炼金师笑了笑：“这也是我们暂时的解决方案……多管，或者大口径。”
他摇头道：“造炮可比造枪容易。”
大议长听闻此言，讳莫如深地一笑，问道：“那第二个困难呢？”
“精度问题。”炼金师答道，“听说康德殿下的武器，即使口径很小，也可以在几百米外精准而充分地发挥威力，而我们的枪……只能在较近距离内保持精确，距离稍远，就失去准头，四处乱飞。”
“这是为什么？是发射药的问题吗？”
“恐怕不是……应该是枪管的问题。”
“难道我们的枪管不够直吗？”
“不，我们的枪管很直，但比起康德殿下的，恐怕少了点东西。”
“什么？”
“线……康德殿下的枪管里，应该有线。”
“线？”
炼金师拈起了盒子里的一枚弹头，这枚弹头应该是落空的，顶端基本没有发生什么形变……但弹体划痕明显而深刻，一条条螺旋般的线痕。
“六条。”他展示给大议长看，“精确、完美、令人赞叹的六条线，我找人试过了，只有精神力最细腻、最灵巧的法师才能引导酸液、在圆柱枪管的内壁上蚀刻出如此精准的六条线，耗时不少，而且无法次次成功。”
炼金师说到这里，沉声道：“我们明天会开始新的实验和论证……如果说我们从这几个月的解析中学到了什么，那就是康德殿下从不会做多余的事情，所以我们要知道这些线的意义是什么，要知道它们会给弹丸赋予什么样的力量和特性，如此，才能找到替代的方法。”
大议长沉默不语。
替代的方法。
他不知道康德为何有如此精确完美的加工方法、这么精确完美的手段，评议会其实也有，但很有限，所以才要找替代。
就像用精神力替代开火机制一样。
格里芬吐出口气，向炼金师微微躬身：“辛苦诸位了。”
那大师只是一笑：“这是我们的职责，但如果您在感激我们，我宁愿以这次感激换取您不追究的宽仁，因为我要对您说几句话。”
“……请说。”
“我想，与其我们在这里错误地尝试和摸索，恐怕向康德殿下真诚请教和交流是更好的选择。他既然可以将伊蓝-泰尔的文明秘密共享，多半也不会吝啬于这些秘密……当然，这只不过是我自己的想法。”
炼金师说完，向议长躬身致歉：“您也许有您的考量。”
格里芬默然无声，他望着远方的标靶，望着桌上精美的步枪，盒子中破损扭曲的枪弹黑旧如破烂，但却蕴含着令整个世界恐惧忌惮的力量。
是啊，我有我的考量。
他慢慢点头，说道：“请继续工作吧，很快，我就能把康德所制作的武器完整地交到你们这里，让你们解析出他的全部设计与秘密。”
炼金大师惊喜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格里芬笑着点头，又问道：“生产方面，工艺技术有什么问题吗？”
“暂时没有问题，阁下，最好的精金傀儡经过术式设定，可以完成精度极高的加工水平，至少金属定装弹的规格标准可以满足。”
“那就好。”
他露出去意，于是炼金大师相送，在出来的路上，他们聊到许多。
“其实我们也在考虑其他的发射方式——发射方式，本质上是利用了气体膨胀，火系材料燃烧膨胀，是一种方式，但不止这一种。”
“还有气元素直接推送的方式，譬如将渐变状态的气元素半流质储存在压缩罐中，可以通过调解阀门，决定推送力道的大小，以控制模式和威力……”
直至离开这个研究部门，大议长摆了摆手，示意身后的随从们不必跟上，他望着渺远的天际沉思，心中既恐惧又澎湃。
无人知晓他真正的打算，无人知晓他最真实的想法。
但格里芬可以确信地说，他听到了战争临近的鼓声。
很快，世界将变得更加不同，因为战争会改变一切，正如横空出世的禁咒令所有的事情变得束手束脚，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也将改变政局走向。
究竟是疯狂的图谋，还是大胆的豪赌，就看这一次了。
他转头看向身后的随从们，每一个人都无比恭顺，或一脸好奇，或若无其事，跟他一样，将内心的想法死死藏匿。
帝国的眼线，精灵的间谍，兄弟会的密探……诸国情报系统的大网，同样触及到这些侍从之中。
格里芬何尝不知，兄弟会正在偷偷刺探他的底牌，精灵更是上蹿下跳地想知道他的倚仗和打算，帝国自不必说……战争正在临近。
这是大陆的共识。
诸国无法容忍手握禁咒权柄、又对贵族体系充满敌意的康德，压制震旦人的扩张和崛起是不必说出来的默契和共识，只是精灵左右摇摆，帝国忌惮禁咒的威胁，而评议会如果愿意做出头鸟的话，大家都愿意先观望一番。
那我就让你们好好瞧瞧吧。
凤凰王多半会知道我这几天正在做的事情，她也会迫不及待将这一点告知康德，他们都以为我会将这些仿制武器作为秘密武器和杀手锏，但他们不会知道，我来视察这些炼金兵科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康德，我给你准备了大大的惊喜，一定让你难以忘怀。
一念及此，他微微一笑。
“走。”大议长说道，“我们去看看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