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什么颜色呢?”
天空并非是赤红色的庇护所穹顶,而是冰冷海水之上的辽阔无垠,它应当是蓝色的,就像是我们头发的颜色。
当年幼的爱芙躺在父亲的怀抱中、听着他讲述庇护所之外的故事时,她尚不知晓这些记忆传承背后所凝聚的痛苦和命运,她只是充满期待地想象,然后天真烂漫地问询——那天空为什么是蓝色的呢?
于是父亲就会笑着告诉她,天空的本质是围绕着星球的厚重空气,它们被星球的重力捕捉约束,既不多也不少,恰到好处。
而天空之所以是蓝色的,是因为天空之外的遥远黑暗中悬浮着一颗无比巨大的灿烂火球,它无时无刻不向凡世照耀光辉,已经持续了无数岁月,而那光由七色构成,融合一处,却也各自独立,各有不同,被天空散射数种,唯独余下青蓝色的部分,才让那无垠的天际,呈现出美丽的蔚蓝。
父亲说,这颗星球并非被海水充斥,在伊蓝-泰尔的纪元,有大约百分之二十的区域并未被海水淹没,那片无水之域被称为陆地。
那里有无水的海峰,有无水的平原,但也并非完全无水,有纯净的水流淌其中,湖泊与河流,瀑布与溪水,以清冽的甘甜养育着生灵。
于是,绿茵遍布,高大的蘑菇形成森林,六射鸟飞过天空,星甲豹掠过丛林,有智的生灵探索大地,从闪电劈裂巨木、燃起烈焰的现象中领悟了火的本质,最初的超凡者是蛮荒时代的巫祭,他们借助神祗之名建立最初的秩序,于是村庄形成、城寨初起,直至王国建立,迭起兴衰……
那时的幼童懵懵懂懂地望着父亲,那宽厚的手掌抚摸在头顶,温暖而沉重,父亲以一种她至今难以忘怀的寂寥语气对她说话。
他说,这就是文明。
文明呵,这个词语仿佛有着无穷的魅力,却不是一个懵懂的小孩子能够理解和领悟,但她依然以直觉意识到了这个词语的沉重,她询问着跟这个词语有关的一切,询问到底什么是文明。
父亲不厌其烦地解答,父亲总是充满耐心,父亲知道世界的一切事情,不仅仅是庇护所的,还有整个凡世的,一切的一切。
她从父亲口中,得知了一个名字。
伊蓝-泰尔。
这是一个文明的名字。
他们的……文明。
离开陆地、向遥远的海洋起航,以无限的智慧和热情取得了卓绝的成就,制造了悬浮于海上的巨大城市,驯服了深海之中的无数凶兽,改造凡俗之躯以成超凡之力,征服了海洋,目光投向遥远的天空,文明的辉光无限灿烂,任何人都无法阻挡前进的脚步……直至毁灭的烈焰自苍穹而落。
难以抗衡的敌人毁灭了繁盛的纪元、终结了文明的辉煌。
伊蓝-泰尔集举国之力构筑了坚固的避难所,将文明的火光和最精英的族人汇聚其中、沉入深海,以待复兴之时。而他们,爱芙,父亲,母亲,部落的兄弟姐妹们,正是这辉煌文明的骄傲后裔,他们肩负着整个文明的神圣使命,等待,并且满怀希望,直至重建文明的那一天。
这是爱芙从小就被灌输和教诲的使命。
她学习,修炼,劳作,日以继夜,满怀希望地等待,可热情而乐观的少女总会忽略一些细节——部落经常会在广袤的庇护所中不断迁徙,父亲经常独自一人望着远方的射流喷口无声叹息,赤红色的庇护所穹顶永恒不变,爱芙始终没有见到真正的天空,那如秀发般蔚蓝的澄澈。
直至一场突如其来的袭击毁掉了她所拥有的一切。
亲人,朋友,部落,家园,所有的一切都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袭击中湮灭,袭击他们的不是凶残的冷蜥,而是与他们一般无二的族民,狂热凶狠,满腔仇恨,而在那一天,爱芙知道了世界的真相。
她、父亲、亲人和朋友,整个部落的族民,并非是他们自认为的、伊蓝-泰尔的骄傲族裔,在另一群昔日同胞那里,他们有着另一个称呼。
弃誓者。
而她迄今为止所生活的暗红色穹顶之下的沉闷空间,也不是父亲所主张的庇护所,而是叫做……
赎罪之地。
呼啸的锐风打断了爱芙的沉思,喊杀声临近,她握紧手中的三叉戟,眺望着暗红穹顶之下的汹涌人群。
那些衣衫褴褛的人们,满脸狂热,眼中充满了恨意和杀意,手持着最简陋的骨质武器,身上的辉晶回路只是最原始的可回收版本,对生命力的损耗极大,却可以短时间内榨取发掘出最强大的潜力。
“弃誓者!”
“背叛者!”
“想要惹怒神明、再次降下毁灭的苦难吗?”
“不要连累我们!”
“这是我们的罪过!被赦免之前,我们岂能自行离开囚笼!?”
一声声的咆哮、质问和怒吼完全发自真心,狂热的生灵疯狂地嘶吼着,抓握着武器,蠢蠢欲动。
他们凶恶的眼神让爱芙回忆起很多年前的那场噩梦。
——那些明明与她们拥有同样的形体、使用相似语言的族人们释放着前所未有的凶狠恶意,他们毫不留情地屠戮着她的亲人和朋友,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冷酷残忍的杀戮,连孩子都不放过。
爱芙紧握三叉戟的手捏得生疼。
望着这些狂热的族民,她既愤怒又悲伤。
这是何等悲哀的事情。
这些人与她一样,都是伊蓝-泰尔的末裔。
那曾经缔造过无数辉煌的伟大文明,在毁灭前夕,集合了全部的力量制造了最后的避难所,付出了最壮烈的牺牲,将文明的精华和希望全数付与其中,整个文明最优秀、最智慧、最勇敢、最完美的族人被挑选送入庇护所中,学者,战士,工程师,超凡者。
还有伊蓝-泰尔全部的智慧精华和心血,全都刻于其中。
他们肩负着神圣的使命,等待着天火散去、希望到来,届时,坚固的庇护所将重新开启,伊蓝-泰尔最杰出的族人们将回到凡世、重建家园,如果这一代人做不到,那就下一代,下下一代……永永远远,坚守使命。
而现在呢。
那些衣衫褴褛的狂热罪徒们,用扭曲而致命的粗劣辉晶回路改造自己,精神失常,行为错乱,他们吃着海蟑螂制作的营养块,不计气力、无休无止地承担苦役,生育指标都被严格精准地控制,随时准备为教士们奉献自己,忠诚、尊严、意志和生命,全不顾惜。
因为他们是罪人。
曾经试图挑战众神,所以被镇压在深海作为惩戒,那诅咒缠绕于魂灵之中、生生世世,即便是死亡,也会轮回转生、继续接受惩罚,唯有忠诚地奉献和彻底地赎罪,才会被众神宽恕,从这无尽的牢狱中解脱出来。
他们深信着这一点,才会对苦难的人生毫无异议,对教士们的剥削和压迫甘之如饴,因为他们是罪人,他们要赎罪。
——多么悲哀啊。
每次见到这些盲目、狂热又愚昧的族人们,一种极度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就会充斥于爱芙的心间,这些自称罪徒的族人们可曾知道,在无数岁月前,他们的先祖是一个文明所挑选出的最优秀、最完美的个体,他们在种族灭亡之前被赋予最沉重也最神圣的使命,担负着重建文明的重任。
他们理应是庇护所里最优秀、最智慧、最坚韧、最执着的等待者。
可伊蓝-泰尔的计算出现了错误。
或者说,在种族灭亡之际的绝望挣扎中,即使是最卓绝的智者也无法料定未来的一切变数,这延续文明的庇护所计划并非天衣无缝,也许推动这一切的伊蓝-泰尔统治者也不过是但求心安……时间实在是太久了。
久到计算岁月的历法已经遗失。
久到庇护所发生了至少五次大型政变。
久到复兴文明的执着在绝望中消退,新的权力阶层放弃了血仇和使命,编织出了最无耻的谎言,将绝大多数资源集中起来,将绝大多数族民变成可重复利用的猪狗牛羊。
于是,稳固的金字塔结构建立,顶层垄断了绝对的物质和武力,也掌握了话语权和解释权,占大多数的族民失去了知识权,也渐渐失去财产,他们变得愚昧,变得弱小,变得无知,变得顺服。
不再有辉晶精神病,不再有希望破灭后的绝望疯狂,不再有愤怒的起义,不再有血腥的政变,至此,整个庇护所的社会结构彻底稳定下来。
只剩下一点点不和谐的音符——因为种种原因依然铭记历史、牢记使命的族裔逃离城市,流窜于庇护所的沧海桑田之中,他们被教士们蔑称为弃誓者,试图违背众神审判、逃出监狱的叛徒们。
而今天,囚笼的牢门,已经在开启的边缘。
爱芙闭上眼睛,低声默念。
无论如何,父亲……一切都会有结果。
她猛然睁眼,望着四面八方的罗网,厉声道:“出来吧,我知道你来了——托斯迪瓦!”
罪囚们发出了愤怒的吼叫,因为直呼主祭之名,这是极大的冒犯。
紧接着人潮涌动,低贱的罪人们恭顺地让开,身披源胶重甲、手持巨刃的武士拱卫着巨大的战蟹迈步而出,居于其上的金甲人手持权杖,遥遥注视着被包围的身影,平静的声音从金色的面具后传出。
“投降吧,爱芙。”那人说道,“我们都知道,你毫无机会——你也拥有高贵的血统,是被众神所看重和喜悦的,我不想伤害你。”
两人的对话并未遮掩,在听到“众神所看重和喜悦”的话语之后,死死盯着爱芙的罪囚们都露出了惊讶敬畏之色,甚至不自觉地将手中的武器移开。
“不想伤害我?”爱芙冷笑道,“派刺客袭杀我,这叫不想伤害我?”
她说到这里,身体下意识地抖动,这并非源于恐惧,而是愤怒,因为刚刚袭击她的,不是突然杀出的刺客,而是早早潜伏在她身边的叛徒。
安插或者策反这叛徒的,明显是托斯迪瓦。
她曾经的最好的朋友,曾经让她怦然心动的人。
在部落毁灭、流窜逃生之后,她吃了许多苦,也有许多奇妙的际遇,甚至走遍了庇护所,也曾来到如今被称为救赎城的区域谋生。
在那里她结识了许多朋友,她甚至做过角斗士,编号是九十一,她与托斯迪瓦争斗过,并且不打不相识,最后成为了很好的朋友。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金甲人叹了口气:“不管你信不信,这并非我的本意,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我请你不要这么做,我有我的理由,请你放下武器,我可以跟你好好说明,你所做的一切没有任何意义,反而会招致更坏的结果……”
“——那你为什么不在这里说!”
爱芙厉声长笑:“把你们所做的事情都说出来啊!把真相告诉他们啊!告诉他们,你们编织出了最邪恶最无耻的谎言,一直在欺骗这些族民,让他们自认为罪人,为你们奉献所有,供你们奢侈享受!”
“你告诉他们啊,告诉他们,他们跟我们一样,都是高贵荣耀的伊蓝-泰尔遗民,我们肩负着重建文明的重担,本应勇敢而执着地等待希望、开拓进取,不放弃任何脱困的可能——而你们把这一切都毁了!”
她说到这里,已经是悲愤交加、声色俱厉。
托斯迪瓦一言不发。
因为不必他说话,反对的声浪汹涌而来,咒骂,驳斥,激辩,咆哮,所有人都在向她怒吼,怒斥她为骗子和说谎者,就像她千百次地想要说明真相,可无人相信她的言辞,一直如此。
爱芙咬紧牙关,身体因愤怒而颤抖。
她的部落因此覆灭,家人因此逝世,这本是血仇,父亲临终的嘱托成为了爱芙一生的执着与支撑,她执着于使命,执着于伊蓝-泰尔文明的重建,因为除了这个,她找不到任何生命的意义和活着的理由。
可她所见到的一切是如此绝望,曾经的神圣使命在岁月变幻中消弭,先祖们的重托终究难挡时间的摧残,她曾经探索过大大小小的遗迹,那是伊蓝-泰尔们来过的证明,而现在,赎罪之地邪恶却稳固,教士们将大多数族民们驯化成猪狗,浑浑噩噩,无可救药。
父亲说,远古时期,智慧生灵从自然现象中领悟和觉醒了超凡之力,他们假借众神之名、自居祭祀,以此号令族人,建起最初的秩序。
那是文明的初诞,蛮荒古老的巫祭时代。
跟如今的庇护所……是如此相像。
一群所谓的教士垄断了资源和力量,假借众神之名,驯化民众。
伊蓝-泰尔全盛时期寄托了最后希望的庇护所,在无尽的等待中渐渐退化成了最原始的形态,这是何等悲哀的事情。
但更加悲哀的是,她对此毫无办法,教士们掌控着强大的武力,对救赎城的掌控无比深入,民众们已被洗脑,对赎罪的说辞深信不疑,即使弃誓者们百般宣传,也只换来对方愤怒的呵斥、反驳甚至举报。
她一度绝望,甚至想要放弃使命,直至希望到来。
偶然间发现的、自外界而来的潜水载具简直是命运给予的机会,因为发现这载具的并不是救赎城的教士,而是承载伊蓝-泰尔真正传承的她。
爱芙已经对教士们彻底死心,她不认为公布真相或者与对方交涉有什么用,所以弃誓者另有计划,她与自称是奥法评议会的国家完成接洽,一步步指引他们收集并处理原料、准备进行封印解除工作。
由于种种原因变故,庇护所自身的解封系统已经崩毁,可外部依然存在着以防万一的程式,因为当初的庇护所计划不止这一处。
爱芙已经打定主意——当庇护所解封之后,作为逃生发射塔的永恒高塔将自行运转、启动脱离程序,这个过程不可逆转,教士们也无可奈何,无论他们情愿与否,伊蓝-泰尔的遗民都将重见天日。
那个时候,她有把握说服托斯迪瓦开放高塔、召唤所有族民迎接未来。
可变数发生,即使她百般保密,托斯迪瓦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二五仔终究察觉到了什么,一场未遂的行刺击破了用以传递信息的晶板,教士们意识到了她的图谋,大军压境,武装冲突在所难免。
“爱芙,这是最后的机会。”
托斯迪瓦的声音透着叹息:“你不要再用言语蛊惑大家了,忠贞的赎罪者不会屈从于外界的唆使,他们将坦然面对曾经的罪孽,以换取未来的宽恕甚至荣耀,所以,弃誓者,你们唯有一条路可走……”
爱芙远远望着托斯迪瓦,眼中闪过鄙夷和唾弃,她缓缓叹息一声。
然后,慢慢跪倒。
托斯迪瓦一怔,语气快了几分:“你要投降?”
“不,这是致歉,不是向你,也不是向他们,而是向现在,之前,很久很久以前的,所有为了今天而痛苦和牺牲的先行者们致歉,我们将向族人犯下大罪,为此感到深深不安和愧疚,但我们不会停止,无论结局如何,我们都将像先祖们那样,满怀希望地向命运祈祷……”
爱芙的声音平静而沉重。
“希望这是伊蓝-泰尔最后的内战。”
她猛然起身。
托斯迪瓦失望又不甘地喝道:“备战!”
“你知道吗?托斯迪瓦。太久了,我们太久太久束缚在这小小的庇护所太久了,我们的文明传承中有堪称艺术的战争技艺,可我们从未有过实践的机会,我们的物资也确实紧缺,你们的军队只用来进行械斗般的砍杀,而凡世的文明已经在一次次的战争中熔铸强力,而现在,我给你上一课。”
高高举起的三叉戟,狠狠地顿向地面。
恐怖的轰鸣声在庇护所中响起,这是无数岁月中,魔导动力装置首次响彻于伊蓝-泰尔的天空。
旧日的文明末裔目睹了新纪元的力量,这新旧碰撞,正如伊蓝-泰尔即将面临的命运,罪囚们目瞪口呆地望着巨大的金属怪物撞破大门、咆哮飚出!
被深海巨兽击沉、坠入庇护所边界、被爱芙获取的大海旅者号潜艇,一点都没有浪费。
代表着奥法评议会顶尖军工技艺的金属外壳、舰载攻击魔导器、动力装置、晶石物资、单兵附魔装备被悉数拆卸下来,在这段日子里,它们被铸造和改装成了恐怖的突袭怪物,使用它们的方式很轻易地从评议会口中套取。
共计三辆陆地堡垒般的重型战车呼啸前进,突破重重人群阻碍,向着永恒高塔飚射而出,元素烈光飞舞,魔导器悍然开火!
“烧了这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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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好困……伊蓝-泰尔这个单独写一个故事都不成问题,可惜啊,实在没这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