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下午,远港隐隐飘散着麦香。
在全城数十个派发点,数十万人排起长队,领取着免费发放的小麦。
颗粒金黄饱满,没有任何砂砾杂质,散发着令人着迷的香味。
只有领主和贵族老爷们的粮仓中,才有这样的好粮食吧。
男人扶着父母,女人抱着孩子,一家家,一户户。
他们已经学会了排队。
甚至负责维持秩序的讨逆者数量远比上次要少,市民们依然井然有序,没有半分嘈杂和吵闹,既不心焦也不推搡。
依然存在着试图多次重复领取的聪明人,全都被当场认出,剥夺身份证明、处以鞭笞刑罚,并且追回发放之粮食,扔到街头以儆效尤。
迎接他们的是其他人嫌弃鄙夷的冷眼。
所谓恩威并施。
信任得以再次巩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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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信任,在动摇之际最容易巩固,在场的许多人在这难熬的十天里,都因为粮价飞涨、吃不饱饭而对康德有所怨言,但而今粮食从天而降,慷慨仁慈的殿下免费放粮五日,曾经在心里出现过的小心思和质疑早已经灰飞烟灭,他们甚至出现了一种补偿式的心理,要坚决与曾经质疑动摇的自己划清界限,而最好的方式就是加倍地赞美和夸耀康德殿下。
在这种心理变幻中,某种深刻的印象就会渐渐烙下。
康德殿下仁慈。
康德殿下残酷。
康德殿下……公正。
井然有序,人人面带笑容,眼中有希望。
这就是今日的远港。
……的一部分。
“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
有人笑就有人哭。
在平民们快快乐乐领取粮食的时候,经过一个饥饿又恐惧的难熬的中午后,大门紧闭、戒备森严的市政厅终于开放。
公正礼堂中,一个个失魂落魄的贵族快步走出。
与之前的意气风发、优雅高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们一个个脚步蹒跚,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低头掩面,拔足飞奔。
权贵们聚集的郁金香区,此刻已经被恐惧的阴霾所笼罩。
一座座香气宜人的花园中已经不再有欢歌,所有的沙龙、下午茶和舞会全部终止,青春靓丽的大小姐们躲回了闺房,贵妇们匆匆推掉了所有的日程,风流倜傥的公子哥们也全都滚回了家里,所有的家庭成员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包括女仆和杂事们也同样如此。
因为家主……每一家的家主,都在宣泄着雷霆之怒。
以及无尽的恐惧。
霍伊斯家族的大宅中,当代家主霍伊斯伯爵在古色古香的书房中大声怒吼,他正值壮年,头发油光黑亮,单片眼镜尽显优雅风范,是远港有名的绅士,他的家族控制着远港三分之一的蔗糖生意,在碧波行省有十数处农庄田产,这次的经济战,他当然也掺了一脚。
而现在的他,自一个小时前从市政厅回来,就一直在咆哮,咆哮。
衣领被完全扯开,露出了通红的胸膛,此刻的霍伊斯伯爵已经完全没有风度可言,眼睛赤红,宛如野兽一般。
他疯狂地咒骂着,咒骂着自己,咒骂着无耻的韩则正,咒骂着昏庸的诺尔曼总督,咒骂着无能的精灵,咒骂着该死的龙族。
但咒骂的对象中,有意无意总是略过了一个人。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心中没有怒火。
只是恐惧大于愤怒罢了。
来回走动、抱头狂叫的霍伊斯伯爵突然间瞥到了书架,一种迁怒的心态骤然爆发,震旦震旦震旦,为什么总是震旦!
——他抓起了书架上的那一尊震旦瓷器,伸手欲摔。
但下一刻,伯爵大人打了个激灵,几乎就要脱手松开的手部肌肉群以条件反射般的速度和模式重新锁紧,他紧紧地双手捧住那差点碎开的震旦古董,小心翼翼地,就像是抱婴儿一样,将它稳稳当当放回了架子上。
然后又咆哮道:“混蛋!混蛋!混蛋!为什么会有这种事情!”
房间内站着六七个低头不语、大气都不敢喘的人。
这些人属于猢狲。
从看到康德放粮的那一幕起,这些霍伊斯家族的产业负责人们就知道大事不好,上一秒依然火热的粮食交易全部叫停,就算是付了定金的人都扭头便走,粮食从天而降的奇景在贱民们看来是丰收之神的神迹,在他们看来,却是毁灭的号角。
他们在庄园这边等了很久,才等到被放回来的老爷,而一向精明睿智的老爷却没有让他们安心,反而像是凡人一样,狂怒着,吼叫着,打砸着。
这些马仔们一动不动,眼睛盯着脚尖,听着家主的怒吼声。
心中却浮现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轻蔑。
你也不过如此嘛……他们的心里都生出了快意。
即使他们也私下掏钱参与了这红红火火的粮食生意,即使他们也知道自己这次必然损失惨重,但再惨也不如家主惨,况且他们的许多损失,已经想办法转嫁到了商会身上。
至于其他的事情……就不关他们的事儿了。
不过可惜了,这偌大的家业,这华贵的楼宇,还有如花似玉的……
门被悄然推开。
香风吹拂,体态婀娜的贵妇探进身子,她约莫三十余岁,丰腴水嫩,皮肤保养很好,盘着高贵的髻,全身上下透着贵气,只有最高贵的贵妇才能有这样的风采——这意味着全然脱离劳动,每天有大把的时光用于保养。
她一进来,肃杀的书房顿时一暖,仿佛飘进了一抹肉香,几名低头缩脑的马仔们飞速看了一眼大嫂,然后急急低头,有人还在偷瞄。
霍伊斯伯爵看了一眼妻子,叹了口气:“安妮,你先……”
“亲爱的,我刚刚赶回来……从约克夫人的沙龙里。”贵妇人低声道,“我听说了发生了一些事情……约克先生回来的时候,甚至没跟我们打招呼。”
烦闷的伯爵想要发怒,但看了一眼妻子,满腔怒火无处舒展,他面露颓色,缓缓吐出一口气:“是啊,完蛋了,安妮,快完蛋了。”
他无力地坐回到椅子上,望着妻子,露出了苦涩的笑。
“我很后悔,安妮,当初应该听你的话的……”
伯爵将脸埋在手掌中,无力地耸动着肩膀。
安妮夫人示意屋中的人离开,等他们走后,她上前来,按住了丈夫的肩膀,轻声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霍伊斯的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那是强烈的耻辱和恐惧,任由妻子柔声安慰,他也无法遏制这本能。
他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今天在公正礼堂中发生的事情。
韩则正带兵冲入神圣的贵族殿堂,当场撤销总督任命,并颁布康德的临时法令,刀兵威胁,无人敢说一个不字。
然后他们这些贵族,被规范管制起来,向囚犯一样,被一个个带到一台台诡异的魔导器面前,在那黑洞洞的眼睛前,举着牌子,拍正面与侧面的照片,记录身份,然后对着那只眼睛宣誓。
向太阳神苏拉起誓,在自身的嫌疑洗清之前,在远港临时政府解除禁足令之前,绝不离开远港,否则自愿放弃一切荣誉、头衔和尊严,自愿接受一切之惩罚、处置与酷刑,绝无怨言。
他们还被威逼着在誓言中加上了一句。
“就像是在远港暴动中试图煽动平民、背叛康德殿下的前贵族们那样。”
这简直是终极羞辱了。
因为此事的起因,是他们不满康德处理那些背叛者的方式,所以发动了这场经济战,试图向康德示威、展示力量。
而今却被顶在老巢、被迫说这种话。
——不想说?没关系。
那就作为涉嫌操纵物价、残害平民的犯罪嫌疑人,被投入大牢之中,等待调查与判决——至于阁下的家族是否会群龙无首,家业是否会在这次的粮食危机中被拆得七零八落,老婆和财产是否会被旁支与兄弟霸占……
那就不关我们的事儿了哦。
铁骨铮铮的远港贵族们全都从了。
做完了这一切之后,他们就被放回家。
霍伊斯伯爵不觉得这是仁慈。
这是残酷的戏谑。
“他想看我们挣扎的样子……”
说到这里,霍伊斯已经抖如糠筛。
监督大宗商品交易,暂停一切借贷行为,催缴赋税……就像是一支支利箭,精准地扎向要害,他仿佛能看到震旦人残酷的笑容。
“他这是在报复和惩戒我们……”
炒粮得利如此之大,现金有限的贵族们当然以产业与生意为抵押,大肆借贷,他们自认为可以赚一波就走,决定赚够了之后立刻出手,但康德掐准的时机极为刁钻,而且一经出手,石破天惊,狠辣无比。
那从天空之中倾泻而下的麦浪,就像是禁咒一般。
经济上的禁咒。
以最霸道、凶狠与残暴的方式,一击便打爆了所有的市场信心。
“粮食交易已经全部停止了……不会有人再买了……”霍伊斯颤抖着,“因为康德宣布要免费放粮五日……”
“平民们不会买了,因为有免费的……”
“商人们也不会买了,他们被那座麦山吓坏了……康德能够搬来一座,说不定还能搬来十座一百座……谁都不敢赌了……”
霍伊斯转过头,双目通红,望着自己的妻子:“最狠毒的是,他给了一个五天的期限,五天之后,会以五枚铜币一磅的价格持续售粮,这个价格,是如今粮价的七分之一,是远港战前的稳定粮价……”
安妮神色一动,沉吟道:“五枚铜币一磅……可能还有的打。”
“没戏了……”霍伊斯悲哀道,“康德已经把这件事情也算进去了……如果我们这些贵族众志成城、联合一致、没有私心,那确实还能打一下价格战,可他留了五天,他给我们留了五天……”
伯爵哀声道:“再坚固的联盟都会在五天之内分崩离析的,因为大家都想少赔一点,都想最大限度减少损失……”
他说到这里,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安妮,真后悔没有听你的话啊……”
在这场粮价狂欢席卷之际,他的妻子就明确向他提出了警告。
安妮说,康德殿下绝不会因此妥协和退让,贵族们的发难甚至会引起他更大的怒火,使他不惜任何代价也要进行反击和惩戒。
——他还清楚地记得妻子那一天所说的话。
“并不是因为自尊心……我听说过康德殿下的传闻,也关注过他在远港所做的事情,他无疑是仁慈的,这种仁慈并不虚伪,也不无力,而是建立在坚定的意志与强大的力量之上,无论是那篇被引用了无数次的瓦伦坦演说,还是向远港平民们发放食物时的细致和用心……都能体现这一点。”
“而他的仁慈,是一视同仁的,是宛如神明的,爱着每一个生灵。”
“那么,贵族们推动粮价上涨,会有什么后果呢?平民们无法果腹,甚至会因饥饿而死,哪怕只有这一点……康德殿下就会毫不犹豫地以任何方式惩戒参与这件事情的所有人……一定会这样……”
安妮是这样说的。
但直至现在霍伊斯伯爵都无法理解,如草芥般卑贱的民众,为何会受康德的青睐与偏爱——为什么如此敌视我们?我们远比他们强大,也能提供远比他们更大的帮助、忠诚和贡献?为什么?
不理解,还是不理解。
但结果已经说明了一切。
妻子的看法是正确的。
但当时……他并没有理会。
“怎么办……怎么办……”
他喃喃道:“完蛋了,全完蛋了……”
为了发一笔大财,他以蔗糖生意与家族产业为抵押,借贷了一大笔钱,哪怕是利息极高的高利贷,他也没有皱一点眉头——因为粮价涨得更快,早一会儿买,就能多赚一点,为什么不呢?
而现在,所有囤积的粮食,都砸在了手里。
康德先是免费放粮,然后在五天后将粮价强行锁定在五铜币一磅,这一招彻底粉碎了而今畸形的粮食市场,可想而知,在这五天之内,粮价将迎来雪崩式的大崩盘,恐慌性的抛售会将粮价瞬间压到难以想象的低价。
而他的借贷,却是在粮价极高的情况下借的……
要还的。
因为是短期的定向借贷。
利息很高。
要还的。
不然,抵押的家产就……
自始至终,霍伊斯伯爵都没有想过“赖账”这个念头。
并不是说他为人正直守信。
而是借给他钱的……是龙岛。
——究竟多么自由的灵魂才会产生跟巨龙赖账的念头啊!
“——冷静下来。”
濒临崩溃的霍伊斯突然觉得肩膀一痛。
抬头一看,妻子以前所未有的严肃目光,望着自己。
他从未想到,那双从来没有拿过比茶杯更重的东西的小手,居然也能有这样大的力气。
“亲爱的,冷静下来,事情已经发生,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最大限度地减少损失、保住家业,至少,要保住我们,保住我和你,还有女儿们……”
霍伊斯想到了他的姑娘们,心中一痛:“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这是我们身为父母的责任。”
安妮美丽圆润的脸蛋凝着肃然的神色:“首先,我们要最大限度利用现在的资产,即我们收购囤积的粮食,如今远港的粮价一定会迎来大崩盘,就算是不惜一切代价降价抛售,也卖不出去的……”
“整个碧波行省也同理,粮价崩盘的趋势一定会从远港蔓延到各地。”
“但其他的地方不一样!”
“歌德的其他地区!甚至是海外!说到底,今年大陆收成很好,并没有粮食紧缺的现象,粮价飞涨本来就是很不合理的,造成碧波行省地区粮价极高的原因,完全是外来因素,是封闭而独特的,也就是说,其他区域的粮价依然会保持着原有的规模……我们要往那些地方卖粮!”
“抢在其他人想明白之前,我们要把粮食运出去卖掉!”
“这样的话,才能最大限度收回资金!”
霍伊斯眨了眨眼睛。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妻子,仿佛第一次认识她。
将她娶回家之后,这位美丽的妻子就安安心心地做着贵妇,将大把的时间用于保养,用于观看戏剧,用于与其他贵妇交际,用于教育孩子,她每天这样生活,而他也给予妻子这样的生活,仿佛天经地义。
偶尔妻子与他聊起商业上的事情,他听了几句就一笑而过、岔开话题,女主人不必懂得这个,否则要男人做什么。
但现在……
妻子的话语仿佛一道闪电,照亮心田。
因恐惧和惶然而慌乱无措,此刻他才猛然醒悟过来。
“对!”他喊道,“要减少损失!”
“来人!”
等在外面的商会负责人们急急进来。
粮食出仓,调集车辆,联系船长水手,准备装船。
然后制定方案,确定买家,以最快的速度将粮食运出远港和碧波行省。
一切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
等小弟们离开之后,霍伊斯送了口气,这才露出了一点笑容——他觉得轻松多了,回头打算夸赞一下妻子,他却看到安妮的表情依然严肃。
“……安妮,多谢你。”他说道,“我们还有什么能做的?”
“不……倒不如说,真正要做的事情才刚刚开始。”
伯爵茫然道:“什么?”
安妮看向窗外,天空中,依然有巨龙盘旋,他们在今天早些时候的攻击与镇压行动中担任了主力力量。
贵妇轻声道:“亲爱的,我刚刚想到了一件事——你说,如果没有康德的允许,龙岛会擅自进入碧波行省、大肆借贷、大赚特赚吗?”
霍伊斯一开始没听懂,但紧接着,他的瞳孔剧烈收缩。
伯爵后退两步,脸上浮现出了惊怒、恐惧、扭曲和憎恨,他似乎明白过来了,这一切都是局,都是康德的陷阱——这邪恶的震旦人!
“我们很难偿还龙族的债务……巨龙们有的是办法压榨完我们所有的财富,特别是有康德的允诺甚至授意。”
安妮轻声道:“除非……”
霍伊斯仿佛看到了黑暗中的一道光。
“除非什么?”
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
“除非我们做出某种选择和……牺牲。”
美丽的妇人轻声回答,她咬了咬嘴唇,脸色有些苍白:“你,我,甚至是……孩子们……霍伊斯家族的每个人,都有义务做出牺牲。”
伯爵刹那间就明白了妻子的言外之意。
他露出了扭曲的狂怒之色,他对这种事情并不意外,贵族因为常年高高在上、享受了太多常人难以想象的乐趣,快感阈值已经极高,为了追求更多的快乐,总会有更新鲜的玩法。
而商场如战场,总有破产、战乱、灾祸之类的事情发生,曾经显赫的家族败落,曾经高贵的美丽的人儿失去了庇护,甚至被曾经的庇护者们主动推出来,换取再起的筹码……几乎所有贵族都无法拒绝这种诱惑。
霍伊斯伯爵也享受过许多次。
那些曾经美丽高贵的夫人,其丈夫的头衔和地位甚至在自己之上,那些青春美丽的少女,曾甜甜地喊自己叔叔,现今却在自己身下,含着泪浅吟低唱,那种无与伦比的兴奋感和愉悦,让他深陷其中、回味无穷。
但轮到自己头上……
“我绝不容许!”
他厉声道:“我们把粮食卖到外面!收拢一部分资金!然后变卖一部分产业,用蔗糖生意的收益做担保,请求龙族放宽期限!我会把这债务还完的!我就算是破产,就算是颜面扫地,绝不会让你和孩子们用自己的……”
下一刻,门被猛烈地敲响,而后先前出去做事的管事们一脸大事不妙的表情,匆匆返回,喊道:“先生!码头与航路已经被三国海军封锁,通往城外的商路也被调查兵团堵住,货运站和码头都明确得到了指示,康德殿下的命令,在这件事情结束之前,不准许一颗粮食运到外面!”
霍伊斯的嘴巴微微张开,豪言壮语的下半句完全说不出来。
他的身体晃了晃,踉跄后退了几步,撞到了身后的书架。
剧烈的震荡中,那一尊被放在书架上的震旦瓷器,在摇晃间坠落倒地,砰然而碎,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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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今天写多了,写了七八千字了,但剩下的那些不完整,不能再写了,先睡觉吧……这一章六千字,晚安。
PS2:以及刚刚发现之前改文的时候多按了一次黏贴,有两三百字重复了,已经改掉了,明天再送几百字免费的,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