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你们了。”
这声音回荡在觐见之厅。
雄兵百万,大陆至强,几与暮月王朝分庭抗礼,以神圣为名的帝国是名副其实的人类共主,皇帝的长鞭可以惩戒任何一个不从之国。
但它的使者趾高气昂而来、肝胆俱裂而去。
影响力冠绝大陆,天下施法者半出其门,人脉根基盘根错节,奥法评议会几乎象征着着探索世界终极奥秘的前进之路,这样一个国际性组织只要一声令下,足以令任何一个小国的魔导力量完全停摆。
但它的使者遭遇了二次羞辱,甚至其中一人喋血当场。
帝国北方自成派系的松散的利益集团,权势与财富的结合,大贵族、富商与地方官僚所形成的庞然大物,它的经济与军事体量哪怕只是帝国的一部分,也绝非歌德能够比拟,纵然跟帝国与评议会相比只是个弟弟,但其实际力量,已经超过了大部分的小国和公国。
但前来讨债的使者屁滚尿流而去,脊梁根本直不起来。
这三方使节在其背后的庞然大物的意志的指引下,在歌德朝野掀起滔天巨浪,在不久之前,他们以看似谦虚实则倨傲的姿态在这里提出种种要求,而歌德的君臣们只能忍气聆听,并非是惧怕眼前的使者,而是惧怕其背后的力量,歌德的乱局,内外的困境,都来自世界强权的悍然倾轧。
但而今,一切外部压力已经烟消云散。
趾高气昂的使者俯首贴耳、气焰全消。
但回荡在觐见之厅上空的沉闷空气却并未消散,甚至更加阴郁,在场的歌德权贵们并未因此欣喜,反而更加不安。
因为令倨傲使者们灰头土脸而去的人,已经不是他们的盟友。
或许之前是,但这几日的行动,已经将他推到了不友善的对立面。
他现在说的是——只剩下你们了。
你们,并非我们。
这称呼已经明确地划清了界限。
悔恨的情绪在心中滋长。
尴尬,茫然,后悔,纠结,阴郁的空气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但集群效应再次显现,当这些各怀心思的权贵们聚集在一起的时候,他们都希望别人站出来缓解此时紧张而尴尬的氛围。
借坡下驴的道歉也好,给予补偿也罢,只要先将今日的事情体面地揭过,接下来会有足够的时间来修补破裂的关系,这是贵族间通行的法则,就如在场的诸位阁下也曾明争暗斗,甚至流血冲突,但也不会一直斗下去,也不会不死不休,即便是输了,即便是退让,做出相应的补偿即可。
……只需要一个人先站出来缓和一下紧张尴尬的气氛。
但这个人肯定不能是自己。
很多人都在偷偷瞧向大公,甚至用眼神做出示意,可惜御座之上的大公只是眯着眼睛,对一切置若罔闻。
在场的歌德权贵们这才后悔,在逼宫之前,他们用一些手段牵绊住了康德潜在的支持者,大公次子兰蒂斯顿殿下,太阳教会的主祭们,乃至蒂娜公主与瀑雪剑圣,都未列席其间。
搞得现在连个台阶都没有。
他们悄悄以眼神示意,琢磨着该如何体面揭过今天这一页,但谁都没有勇气,先前在康德面前慷慨陈词的卡萨特伯爵如今已经瘫软在地,不断地抖动着身体,有几位贵族已经不着痕迹地围在他周围。
贵族的智慧和细心在此刻得以体现,他们已经有了默契的共识,既然形势已经翻转,那卡萨特伯爵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发言权,无论他是想不知死活地继续挑衅,还是恐惧地向康德告饶,那几位骑士出身的贵族都会在第一时间控制住他——向康德告饶的话,一定伴随着出卖和背叛。
所以不能让他开口。
……但这种细心依然无助于化解现在的尴尬局面。
正犹豫间,他们听到了康德的声音。
“怎么,诸位都没有遗言吗?”
这平静的声音没有半分火气和杀意。
但宛如重锤一般擂在了人们的心头。
甚至有定力差的下意识惊呼出声,人群一阵骚动,哪怕城府深沉、身经百战的老牌贵族都不禁动容,各种压低语调的含糊话语冒了出来,人们的脸上挂着不安和惊怒,有些人已经在悄然后退。
“怎么?”
康德讶然道:“诸位看起来很惊讶?你们为何站在这里?你们为何轻信虚假的谣言、趁着我在为这个国家争取未来的时候中伤和非议我?不就是你们惧怕诸国的围攻和威胁,觉得我撑不住,害怕自己拥有的一切会灰飞烟灭,所以选择了绥靖和妥协,选择了跪下当狗,选择背叛我吗?”
“你们觉得我赢不了,觉得即使是我也挡不住诸国的围攻,觉得支持我的下场就是被诸国的清算夺走一切,所以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可现在我赢了!我打破了诸国的封锁,我逼得他们捏着鼻子也要来低头认输!”
“所以你们为什么惊讶?你们为了避免被诸国攻灭国家、摧毁家族而选择背叛我,又为什么觉得赢了的我会放过你们?难道在你们心里,帝国和评议会做得的事情,我康德就做不得吗?”
说到这里,他已经是声色俱厉。
人群中传来了抗议声:“我们并非只是为了自己……”
“好啊!”
康德指着左边的空地:“那么,在谣言散播传递至现在,民众被煽动,我从守护者变成阴谋家,在诸多恶言散布之际,为我康德说过话,制止过无端中伤,或者相信我绝无恶意,反对的立场只是因为坚持自己的理念和想法,为了国家的和平或者家族的安宁而选择妥协,可以站到那一边去!”
不少人想要挪动脚步,康德厉声道:“想好了,苍天之下,众神注视,说过和做过的事情一定会在时间的长河中留下痕迹,敢在这件事情上说谎的人,记住我今天的话,一旦你们的谎言被揭穿,我用我的灵魂起誓,你和你们的家人至少可以再活一年!”
只有十几个人稍稍犹豫,便坦然走了过去。
“你妈的。”
康德怒极反笑:“这些保持沉默或者在暗中推波助澜的大人们,就这么相信我康德是别有用心的恶徒吗?”
“帝国在你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选择袖手旁观,与精灵定下瓜分歌德的暗谋,甚至在辉沙镇对蒂娜痛下杀手,而奥法评议会号称世界的守护者,对歌德沦陷于精灵铁蹄不管不问,现在看到有利可图,却跑得比谁都快!”
“而我呢!我为了你们的战争,与精灵交恶,一枚禁咒,两场决战,数十万的死伤,发现了悖论元素,也要与你们共享,结果就换来这个!”
“你们十几天前还对我感恩戴德,堆满枫叶宫两个储藏室的礼物都多少是你们送的!堆成小山的请帖有多少是你们赔笑塞给宫廷总管的!”
“才过去多久,我就成了别有用心的恶贼,不敢站过去的人,再回答我一个问题,信那谣言,你们是蠢,还是坏!诚实回答,我就放过你们!”
疾风暴雨,怒火冲天,杀气凛然。
“你们不用回答,我就知道,你们是贵族,大人物,怎么会是蠢货,你们不蠢,你们太精明了,精明得令我作呕!这天底下的事情,并非是毫无因由的,看到你们,我就知道为什么歌德会从强盛的国家衰败至此,被帝国玩弄,被精灵侵略!正是因为你们这些无耻的人渣,精明地只顾自己!再强盛的国家,也要被你们这些所谓的贵族渐渐蚕食腐化!”
望着一众沉默的权贵们,康德挑眉冷笑。
“怎么,不说话,觉得被我骂一顿就行了?我懂你们的套路,事已至此,你们对帝国和评议会跪得干脆利落,再跪我一次也无妨,无非是出点血,以后涨涨教训,不再跟我作对,想办法让蒂娜吹吹枕边风,找一些我不好意思拒绝的人做一下说客,这件事情就可以慢慢揭过……”
“——做梦!”
“我今天就可以告诉你们,这件事才刚刚开始,绝不是杀几个替罪羊出口气就能了账的!让你们这些王八蛋继续在克利夫兰和瓦伦坦他们用命换回来的国家里作威作福,简直是对他们的侮辱,做好准备吧,你们惧怕皇帝和评议会的淫威,那我就让你们领教一下我康德的手段!”
听到这里,城府最深的老贵族都不禁色变,他们的打算确实如此,躺平任嘲,推出替罪羊来送死,大大出血一番,平息康德的怨气,历朝历代,这都是通行的法则,败者向胜者输诚,后者不会赶尽杀绝,这是规矩。
但现在,康德显然不打算守这规矩。
也就是说……他要向歌德的所有既得利益集团开战吗?
“够了。”
御座之上的大公终于开口。
歌德雄狮的声音驱散了大家头上的不安,许多人都松了口气,泰达瑞尔终究是泰达瑞尔,在所有贵族数百年构筑的规则面前,大公做出了正确的选择,选择维护这优良的传统。
如果是大公的话,应该会让康德有所顾忌吧,因为这是泰达瑞尔的意志,蒂娜公主和瀑雪剑圣都是……
“——够你妈呢。”
宛如冰封的暴言在这神圣的厅堂中回荡。
贵族们露出了愕然之色。
康德活动了一下脖颈,神色森然,与大公遥遥相望。
“看什么。”他阴恻恻道,“我骂你呢,老不死的蠢东西。”
大公露出狂怒之色,愤怒与纠结在他脸上交战,他在发怒的瞬间,便意识到了身份的冲突,眼前的人不仅仅是所谓的晚辈,不仅仅是女儿选中的人,还是持有威慑之剑、大获全胜的清算者。
而他现在以后者的身份与自己讲话。
他刚想说话,就看到康德竖起一根手指。
“闭嘴。”
康德缓缓道:“我建议你,现在,闭上嘴巴。”
盗火者深吸了一口气,晃了晃脑袋,默然片刻,这才说道:“你是蒂娜的父亲,我不想让她难做,我也尊敬你,雷克诺斯大公,毫无疑问你是一个好人,在一个和平强盛的国度,你会作为明君被臣民们拥戴和铭记,但你不适合做现在的歌德的君主,你生错了时代。”
“我知道你的立场,知道你的想法,我们在几天之前,为此爆发争吵,我知道你的立场偏向于妥协和绥靖,你想保住作为小国的尊严与和平,无心做一个强国的君主,不想付出相应的代价。”
“我知道你是发自真心、毫无私心地做出了那样的决定,你只是想让受苦的民众享受和平的日子,不想让战争和动荡再次来临。”
“你不相信我的能力,这可以理解,我如果说凭我一个人,不仅能以禁咒威慑诸国,还能在诸国的封锁和打压下让歌德迅速强盛,绝无兵灾,也不会有物资匮乏、黎民饥馑之苦,你们一定不会相信,那就像是个吹牛的笑话,毕竟禁咒再强,也不能凭空变出兵甲和粮食,对不对?”
康德叹了口气:“可以理解,真的,我能理解你的苦衷,也能理解你的选择,我甚至不会追究你软禁蒂娜的行径,谁让你是她的父亲,不过现在,我不想跟你谈心,我只是想让你闭嘴。”
“闭,嘴。”
他指了指雷克诺斯大公。
“闭上你的嘴巴,不要干涉,也不要发表见解,不要试图缓和关系,只有你和我,你不站在我这边,就是站在他们那一边。”
“现在我要求你闭嘴,正如帝国和评议会他们以歌德的和平与民众的安危来胁迫你选择妥协,我也以同样的威胁要求你闭嘴。”
康德指了指旁边的侧门:“要不然,就坐在这里听,要不然,就滚回你的房间待着,要不然,你也一起来领教一下我康德的手段。”
大公眼中怒焰沸腾,紧紧握住了椅子的把手。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耻辱和羞愤,但在康德冷厉的注视下,依然没有说出一句话,也没有拂袖而去。
依然没有人说话。
房间的温度正在持续走低,没有一点升温的迹象。
这回是真真正正的恐惧了……恐惧在切实地蔓延着。
什么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不是强权的侵略者,不是刀兵的征服。
而是不遵守规则、也有力量打破规则的人。
即使面对大公,康德也施加了更加粗暴无礼的言行,对老丈人尚且如此,对待那些与他毫无交情的背叛者,该是何等狂风暴雨?
以康德如今的身份,他在这种场合放下的豪言,绝对没有收回的可能。
这种威胁宛如乌云压来。
威胁中毫不掩饰的轻蔑更是让人感到羞辱。
因为明明白白地说了。
并非是虚与委蛇、事后突下杀手,而是选择了公开的决裂,几乎是指着众人的鼻子说,我要弄死你们,你们都准备好。
根本不介意你知道,也不在乎你的反抗与挣扎。
这是何等的狂妄。
——他疯了,一定是疯了。
因为我们在场的人所能牵连的势力联合起来,几乎控制了这个国家的绝大部分税收、粮食、兵源和舆论啊!要与整个国家为敌?
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为什么不接受我们的歉意,为什么要赶尽杀绝,难道不知道这种行为甚至会令其他国家的贵族们为之警觉和愤慨吗?
难道要引起全世界的公愤吗!
愤恨、不忿、羞恼和恐惧,诸多目光所视,康德倨傲地倚着座椅,翘着腿,轻佻地扫视着在场的权贵们,这个国家真正的统治阶层和控制者。
有这些自私的统治阶层在,如何能真正掌握这个国家。
“怎么。”他说道,“终于开始真正了解我了?”
人群沉默着。
“其实我很好奇,真的很好奇,你们为什么不怕我,我不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使你们一点都不知道敬畏,是不是因为禁咒和炸弹没有落到你们头上,你们就永远觉得我是被蒂娜的美色迷得五迷三道、所以毫无怨言地来给你们歌德来做牛做马、不求回报的凯子!?”
康德说到这里,豁然起身,对面护盾亮起,斗气鼓舞,紧绷的恐惧之弦终于断裂,可全神戒备防御的人们谁也没有发动攻击,只是恐惧地后退着、摆出了防御的架势,甚至有软弱的直接软倒在地。
地球人嗤笑了一声。
“今天把你们都扫死在这里,你们不服,我也觉得无趣,这次赢得扬眉吐气,胜利的果实,要慢慢割取,现在打死你们,未免太便宜了,这些日子的鸟气,我要一一跟你们讨回来,咱们慢慢玩。”
“瓦伦坦是我的了,碧波行省地下的悖论元素,歌德也休想沾到一点光,你们造谣说我独吞悖论元素跑路、把你们留给诸国撒气,我如果不这么做,岂不是被白冤枉了,你们惧怕强权,我就让你们知道知道什么叫强权。”
“回去之后,吃好喝好,多串联一些人,把能叫上的全都叫上,我一并清剿了,以后省事得多。”
“诸位,没得再见了。”
康德施施然转身,洪三过去推门。
身后传来了叫喊:“康德殿下,您要与这个国家为敌吗?”
康德转头,思考了一下,说道:“对啊,怎么了?”
那声音反倒是豁出去了:“这并非是解决问题的……”
康德打断了他的话:“是这样的,帝国和评议会他们施压,就能让你们这些菜鸡忘恩负义、颠倒黑白,现在,我把他们的脸都扇了一遍,他们还得干巴巴地腆着脸问我手疼不疼——所以你觉得,我会在乎这个吗?”
话音刚落,洪三已经推开大门,远处传来疾呼,疲惫的信使匆匆而来,大喊道:“紧急情报!远港!诸国舰队遭遇异怪袭击,康德殿下已……”
对方看到了走廊尽头、大门之后的震旦人。
康德看了看手机:“跑的不错,菲迪皮茨。”
啊?
信使刚想说自己不叫这个名字,也不是跑来的,康德已经拍了拍他的肩膀,向远处走去,一群拿着武器的瓦伦坦人跟在他身后。
前方的觐见之厅,死一般寂静。
在卫兵们的目送下,沿着走廊离开公务区域,洪三说道:“殿下,我事先已经安排人将诸国使节拦下了。”
康德点头道:“圣斗士不在同一批人面前装两次逼,至少一天之内不会,你帮我去说吧——知道说什么吧?”
“明白。”洪三说道,“名单。”
“去忙吧,这些事情交给你了,注意安全。”
康德拍拍他的肩膀:“我去看看蒂娜,你办完事来找我。”
洪三点头道:“殿下,大概需要多久?”
康德愣了一下,然后看出洪三眼中的笑意,一脚踢过去,傲然道:“五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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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五千五百字……闪人闪人,睡觉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