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不过清晨,湿冷的风从远处雾霭缭绕的峰中拂来,吹动一片沙沙作响的枯叶飞起,掠过了康德的脸颊,他那沉静的双眼一眨也不眨。
仿佛今天只是个平常的日子。
仿佛只是去城里看望好朋友。
蕾奥娜望着康德,她能感受到对方胸中所翻腾的火焰的炽热,平静起伏的胸膛仿佛巨大的风箱,鼓动烈焰不断膨胀,猛烈灼烧着通红的顽铁,而磅礴跳动的心脏犹如铁锤一般炼锻着这铁块,击打出迸溅的无数火星。
她知道这块顽铁正在被慢慢铸造成一柄剑,而铸造者决定让锤击更加迅猛,让火焰更加炽烈,这就是康德此去的理由。
这个男人决心以近乎自虐的方式铭记着即将或者已经在瓦伦坦发生的事情,并且将那一切将熔铸入那柄正在铸造的剑中,直至锋芒砺出。
他以含蓄而倔强的方式隐藏着心中的懊恼与震动,热烈却内敛的情感将成为今后人生的一部分、塑造更有灵性的魂魄,一种高贵的愤怒在平凡的躯壳里汇聚,却深沉、悲伤又无可奈何。
一个人面对一支军队的暴行、一座城市的苦难是无能为力的,目睹和铭记只是力所能及,至少可以割开胸膛,感受这痛苦,记住流淌的血。
一时间,蕾奥娜既松了口气,又感到一阵酸楚的悲伤。
她知道康德昨日所流露出的消极避世之意已经随风湮灭,尼克决绝的牺牲无意间实现了更大的意义,他已经不会轻言离开。
但代价就是那个跨越帝国、来到歌德的震旦人已经主动踏入这场战争之中,他站在这里,站在歌德的土地,背后是他的车,就像在帝国时一样,只是战争之星已经降临飞落,在这个前些日子还自信昂扬、充满热诚的身躯上烙印下铁与火的痕迹,这也许就是长大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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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无法拒绝,也再说不出任何反对之语。
“你们在这里等,追上去问问那信使,周围有没有藏身的地方,一定会有的,如果被精灵部队发现,你就亮明身份,说是被歌德乱军抢劫……”
康德平静地嘱托着,也招呼管家来听,以免蕾奥娜心不在焉。
又嘱咐洪三和绿皮们在这里等。
洪三说道:“爷,我也……”
康德毫不犹豫地否决:“你不能去,我和它一起去,就算发生了最危机的情况,也有办法脱身离开,加上你就不行。”
他执意甚坚,以至于洪三都反对不得,康德看向了一众绿皮,打算以最严厉的态度勒令这些兽人留下,可他多虑了。
砍翻天它们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脸上没有对战争的昂扬渴望,而是皱起眉头,看起来很有心事,对康德的命令没有半点反对。
他最后看了众人一眼,便转身上车,悍马洪三发动。
突然,蕾奥娜快步窜了过来,拍打着车窗,对康德大喊道:“喂!”
车里的康德一边检查枪械,一边冷冷道:“走。”
汽车人没有动,而是降下了车窗。
康德还没说话,蕾奥娜便一跃而起,踩着悍马的踏板,伸出双手,抓住康德的衣领,直视着他的双眼:“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康德望着近在咫尺的星眸,缓缓点头:“……嗯,放心。”
“我昨晚听到了。”
“嗯?”
蕾奥娜大声道:“我说我听到你跟尼克讲的话了!你和蒂娜没上过床,没亲过嘴,甚至没有确立关系!所谓的婚事,都是她在自说自话,对不对!”
少女的声音很大,讲这话的气势也很足,康德下意识点头:“……对。”
“那就这么定了!”
吧唧一声,蕾奥娜的嘴巴直接拱了过来。
然而没有经验,而且闭着眼睛准头太差,只亲到了脸上,但蕾奥娜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仿佛给康德盖了个戳一般,她心满意足,也红了脸,掩盖情绪般大声吼道:“那我便不算跟她抢男人了!”
“你听着!你被我看上了!我要养你做小白脸!哪怕你是个不解风情、乱抡斧子的王八蛋也无所谓!等你回来之后,我就把你泡到手!”
“叼毛!你赚大了!老娘很有钱的!用钱砸也把你砸到我床上!”
“看我干什么,没见识过富婆找男人吗?那你现在见识到了!现在滚去做你的正事,等你回来后,老娘再让你见识见识维达尔家族的做派!”
“……”
“……”
两人面面相觑,周围一片寂静,虽然是在这种氛围,但维达尔大小姐的劲爆发言还是震撼了每一个人的心灵。
片刻之后,蕾奥娜从踏板上跳下,用力一踹车门:“看什么!还不快滚!”
悍马隆隆驶离,直至消失,蕾奥娜才缓缓地蹲下身,将头埋在手臂中。
她低声道:“……好疼。”
洪三已经追上了那离开的信使,问明白之后,便回来跟老管家说了藏身的事项与问题,包括如何掩盖气息,如何遮蔽精灵战犬的追踪,等等等等。
然后蕾奥娜便听到了布料撕裂的声音。
她抬头,便看到洪三从身上撕下两块布,然后从维达尔商会的几人身上都取了一些血,一边在布上涂抹着看不懂的图案,一边向着康德离开的方向走去,背后负着一杆长枪。
见她望过来,就点头行礼。
神色平静而坦然,不像平日里的躲闪与恭敬。
蕾奥娜冷冷道:“他不让你回去。”
洪三微笑道:“我只听师父的话。”
他那笑容与神色岂止是平静和坦然,简直是疏离和冷漠,以至于蕾奥娜再也说不出第二句劝阻之语。
因为这个往日里以仆人自居、常常卑躬屈膝、笑脸迎人的男人此时腰杆如长枪笔直,就差在脸上写着“我自送死,关你屁事”。
她只能沉默着望着洪三远去,直至对方终于涂抹完毕,她远远看到对方那已经变得极小的背影弯下腰,将那两块布系在了腿上。
良久,老管家走上前来。
他轻声道:“小姐,虽然我并不赞成,可……要回去吗?”
“回去……个屁。”
蕾奥娜咬牙道:“回去当累赘吗?”
虽然自始至终,少女都板着一张脸,不笑也不哭,坚强而倔强,可直至此刻,泪水终于流淌眼眶,人心非铁石,人类之所以是有灵性的高级生物,是因为他们有着极为浓烈的共情能力。
尼克在心中所展现的绝望、悲壮与决绝,即使她身为帝国人,也深受触动,康德慨然孤身回转、铭记瓦伦坦之沦陷的背影,又怎能不让她动容。
可她不能回去,不能与康德一起,她保有着理智,任何时候都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绝不会头脑发热地冲回去,去扯康德的后腿。
但有时候自认为正确的选择往往意味着痛苦和无奈。
正如尼克的决定,他岂能不知与敌偕亡的壮举意味着全城的平民将坠入痛苦绝望的深渊,他痛苦两难,祈求祷告,最终依然有所决断,因为这就是战争,战争不会考虑谁是无辜者,战争只会向所有的生命残酷地索取。
只是……
“我不想永远这样,或者说,下一次我不要这样,只能束手等待。”
蕾奥娜慢慢地转身,环视着众人,目光最终落在了兽人们的身上。
这些整日没心没肺吃喝拉撒、以斗殴与吹牛为乐的绿皮们似乎永远都在乐呵或者发怒,可现在笑容和愤怒都从它们脸上消失。
它们在沉思。
兽人,沉思,这两个词似乎永远都不会被联系在一起。
但还是发生了。
蕾奥娜走上前去。
砍翻天回过神来,低头望着眼前的小虾米。
少女仰着头问道:“你在想什么?”
“俺在想……”绿皮喃喃道,“俺在想那个小虾米读的话……”
蕾奥娜淡淡道:“有什么感想吗?”
“感想……俺……俺不知道……俺说不出来……”眼前的绿皮流露出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之色,抓耳挠腮,表情疑惑怔然,“俺只是……”
他无法组织出精准的语言来描述,因为它此刻的心情也一片混沌,最终,绿皮只是表达了他最直观的心情。
他低声说道:“俺只是有点羡慕,俺只是有点羡慕……”
这些大脑简单、思维天真的兽人们乐观地居住于苦寒之地,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对族群的现状一无所知,许多兽人离开部落南下,有的是想看到更大的世界,有些则在寻找什么,砍翻天一行人为了寻找大技霸而来,但刚刚听到尼克遗书里的话,却震撼难言、若有所悟,共情是高等生物的能力。
蕾奥娜轻声说道:“我知道你在羡慕什么,你想知道吗?”
悍马掠过起伏的丘陵,冲过稀疏的林地,咆哮奔腾,星星点点的碎土溅上玻璃,内后视镜悬挂的挂件不断摆动,康德将弹匣合上,将枪放到一边,他手持只为杀戮而生的恐怖武器,但今日才知道战争是什么。
汽车人低沉而迷茫的话语自扬声器中响起。
“父亲,我不明白。”
作为刚刚诞生不久的机械生命,它不明白为什么生灵可以既勇敢又懦弱,它不明白为什么生灵可以知必死而不降,它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愿意为了从此与他再无关联的国家、世界和下一代而牺牲自己的一切。
康德轻声道:“这就是战争。”
“父亲,战争到底是什么?”
“是什么呢?”
康德打开了窗。
从卡隆尼亚而来的清风而吹拂在他的脸上,这是克利夫兰、奥斯瓦尔德船长与企鹅人号的人们所奋战至死的国度,是瓦伦坦的尼克深情爱恋着的家乡,土地丰饶的产出,充满回忆的节日,曾为这片土地而奋战的祖辈的英雄……这一切构成了国家的概念,将每个独立的人联系在一起,让出身不同、力量不同、地位不同的人们一起奋战着、痛苦着乃至牺牲着。
康德摸了摸那被珍重收起的一封封信。
“战争就是一封期待收到而又害怕收到的信件,是对守护和牺牲发自内心的崇敬,是对侵略和毁灭彻如骨髓的痛恨,是对和平与美好刻骨铭心的珍视,是无法兑现的诺言,是拼尽全力也拯救不了的人们。”
“是一个个本该平安喜悦或前程远大的人生。”
他不禁想到了刚刚抵达歌德的那个夜晚,看到被屠杀焚毁的村落,与星光照耀下追击,最终惩治了所有的凶手,告慰无辜死去的性命。
那时的他以悲天悯人的姿态感慨战争之残酷,令侵略的士兵不知不觉变成恶鬼,令无辜的百姓受尽折磨,他怜悯着战争的苦难,感慨着不分敌我的残酷,并郑重其事地说要结束这场战争。
那时的自己,多么天真,多么狂妄,多么大义凛然。
“我要结束这场战争。”
在清爽的晨风中,康德再度说出了这样的话语。
就像那天晚上一样,听众也只有一个。
“是。”
汽车人的声音一如往常,平静而有力量。
此时,瓦伦坦自晨光中提心吊胆地苏醒,城外的精灵大营依然虎视眈眈,浮躁动荡的人心期待着战争的结束、并不在乎谁的牺牲,而一小部分人则是做好了准备,权衡再三的瑟兰德隆错判了人类的勇气,也被失利、受伤与责任心等因素干扰了理性,一支精锐的部队顺着尼克-瓦伦坦所提供的密道地图向城中进发,城外的部队也发动了声势浩大的攻城战。
无论敌我双方,为了这座城市奋战的生灵们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两方的最高指挥者,都已经预见到了瓦伦坦的结局。
而他们所不知道的是,有两个震旦人正分别朝着这座血腥厮杀的城市赶来,其中一人他们都浑不在意,但另一个人却被瑟兰德隆和尼克同时念念不忘,其重要性,甚至超越了瓦伦坦这座城市的归属。
此刻的康德奔赴战场,逆来的风吹拂着血与火的味道,传承着时空之龙无上神力的绯红卷轴在他的胸前闪耀着温暖的光,但阿卡图姆依然未能赐予阻止邪恶的力量,也许众神早已不曾注视这片大地。
但让康德回到这里的缘由、让歌德人不畏死生的勇气,都与众神无关。
瓦伦坦之战,已至终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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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好久没有这么写过书了,晚安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