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微茫,天空已有放亮的迹象,悍马在一处低地停下。
十几辆机车从四处驶来,绕行一圈,然后停止,一群夜露死苦爽得哇哇大叫,大概从今往后,这些绿皮一定又多出一个爱好了。
康德三人从车上下来,连忙将捆在绿皮车座上的粽子们解放下来,一群维达尔商会的可怜人被颠得七荤八素,毕竟一群飚嗨的绿皮的车技可想而知,幸好护卫们身体强健,体质柔弱的仆役们则是事先饮下了珍贵的魔药暂时增强了忍耐力和体力,这才没被硬生生折腾死。
可大多数人被解下来之后,还是忍耐不住,哇哇大吐起来。
洪三检查了一下诸人的情况,然后对康德说道:“大部分都几乎脱力,需要休息,而且短时间内再也经受不起那种高强度的机动撤退了。”
再颠一顿,便是喝了魔药,也是个死啊。
康德问道:“精灵还会追来吗?”
“理论上来说,会穷追不舍,但不知为何,他们的追击热情并不高。”
洪三皱起了眉头:“莫非精灵指挥官弄巧成拙,觉得我们昨日的突围只是为了误导他们、实际上您还是藏在城中?那也不对啊,他就这么确信?”
昨夜黄昏战团出动追击,形势并不算太好,毕竟是精灵骑兵,坐骑悍勇精强,士兵驭术高超,最关键的是,他们甚至比康德一行人更熟悉瓦伦坦周围的地形情况,甚至分头包抄,想要打一场围剿战。
幸好己方也是机动部队,而且比对方的机动部队领先了至少两个时代,精于骑射的巡林游骑很快被汽车人的枪炮与火箭弹教做了精灵,绿皮们的战车上的乱七八糟、花里胡哨的武器也立功甚伟。
然而发挥出决定性作用的,貌似还是康德。
当康德加入战斗,从悍马顶部探出身子、拔出双枪骂骂咧咧地四处乱射的时候,已经冲到极近距离的精灵骑兵们一阵混乱,得心应手、训练有素的战鹿骏马们纷纷嘶叫着乱跳乱窜,再也不听主人的指挥,而且康德看向哪边,哪边就吓得越厉害,康德骂得越响,骑兽们就越怂。
甚至有精灵射手张弓搭箭准备射击,胯下的灵鹿干脆一个趔趄滚倒在地,直接将主人颠了下来,实在是邪门极了。
这事儿倒也并不新鲜,但还是奇怪。
他在圣印列岛那会儿,向来蚊虫不侵、蝇蚁不近,在地球老家时也把鸡鸭和狗子们吓得乱窜乱跳,康德将此归结于神奇动物们的缘故,与它们厮混久了,难免沾染一些气息——这甚至并不魔法,因为地球上的许多动物一闻到老虎等顶级掠食者的味道,也会四蹄酸软倒在地上。
但奇怪之处在于,暮月王朝如此强大,骑兽必然经过无数年的改良育种与精心训练,无论是血统、力量还是勇气,肯定是比地球农村的鸡鸭猫狗强太多的,但昨晚这些战鹿战马的表现……竟然比老家的狗子还要不堪。
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解释了。
那就是神奇动物中,有一个畜生先前与精灵有不少渊源,甚至辈分大到没谱,才会形成这种特攻级的血脉压制……
而且这渊源多半是孽缘,也就是敌人那种。
否则圣印列岛上袋鼠它们杀精灵杀得那么爽,也没看谁跳出来说不。
种种猜想思虑在康德的脑子里过了一遍,也就是此刻强敌暂去,他才有时间细想一下,但终究只是猜测,仍然不得章法。
算了算了,反正是好事。
洪三自告奋勇去巡视一下周围,康德让两个绿皮跟着他去,旋即看向了蕾奥娜:“离开瓦伦坦城,也脱离了危险,你有什么打算?”
蕾奥娜正逐个检查商会成员们的身体状况,闻言身子一僵,背对康德,故作轻松道:“都听你的安排喽,你觉得哪里方便,就把我们留在哪里吧。”
一边的老管家向着康德拼命地使着眼色,脸上露出了哀求之色,康德知道对方的意思,可现在他自己都心乱如麻、急需找个地方想一想、静一静,实在是没有心情去关注和在意其他的事情了。
他思忖片刻,轻声道:“以你维达尔商会继承人的身份,便是遇到精灵部队,对方也不会为难,至于撞到歌德军队,我给你留个证明……啊,也不知道有没有用,精灵破城之后如果要趁机搞我,那我的名声也会变差吧。”
言下,便透露出了就此别过的意思。
蕾奥娜此时蹲在一名女仆面前查看她的情况,就这样背对着康德,闻言泪水如珠滚落,咬住了嘴唇。
回想这几日的往事,真的像是在梦里。
她生在帝国的显赫家族,在父兄的溺爱下长大,又很有经商天分与才华,可谓是占尽了世间的好处。
家世,相貌,成就,什么都有了,别的不说,就看她那口吐芬芳的良好行为习惯,便知道她的成长轨迹是何等肆无忌惮。
在这之前,她的人生顺风顺水,几乎没有任何波折,然而前些日子,她为了义气,为了打蒂娜的脸,冒着奇险踏入了陷入战乱的异国他乡。
稀里糊涂地来到歌德,稀里糊涂地遇到康德,稀里糊涂地被困城中,稀里糊涂地被康德保护,乃至稀里糊涂地突围出城。
如今也要稀里糊涂地分别。
一时之间,她不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酸涩,怅然,遗憾……就像是一瓶存放已久的苦酒,蕴含着许多滋味。
是啊,已经突围了,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而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康德已经知道了蒂娜现在正在做的事情,而她已经仁至义尽了。
所以,要分别了吗?要回家了吗?
但在这混杂酸涩和怅然的心绪中,还隐藏着一丝令她惶恐的冲动。
那种发自内心的情绪,呼唤着她去做点什么。
因为,她都听到了……
但这个家伙……他恐怕也没什么……对我……
毕竟他都这么说了……
蕾奥娜患得患失间,又听康德说道:“算了,谁知道歌德和精灵会不会讲理,谁知道有没有什么乱军盗贼的,我还是放心不下……”
女孩儿猛然抬头,眼中闪过亮光,宛若星辰。
紧接着耳边又传来康德的话语:“所以把你送到剑兰军团那边吧……”
银发少女转身跳起,怒吼道:“——你果然在玩弄我对吧!”
大概半小时候,队伍重新上路了,这回不比夜间,行进速度并不快,所以不太颠簸,维达尔商会的人勉强能够承受得住。
悍马车中,就剩下康德与蕾奥娜两个人,洪三是个人精,借口兜兜风,与砍翻天做王伴骑士去了。
一片静默,两份心事。
康德在驾驶座,蕾奥娜在副驾驶座,两人都没有说话。
这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载具,车内的一切陈设都是如此新奇,可这些完全引不起蕾奥娜一丝一毫的兴致,她蹙着眉头,心乱如麻,时而咬牙切齿,时而不自觉地傻笑,时而一脸懊恼抗拒之色。
突然眼睛余光中瞥到康德转头,女孩儿心中一动,连忙收敛心情、正襟危坐,便听康德问道:“蒂娜的二哥是个什么样的人?”
“……”
蕾奥娜险些背过气去,深深呼吸了几下才勉强平复心情。
——妈的,我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我就是狗!这么一个乱七八糟的男人有什么好想的!老娘发什么春呢!
——清醒一点啊,清醒一点!现在这些想法和冲动不过是围城之时的心情太过压抑,以至于对他心生依赖,有些贵族驯养奴仆就是这么驯的,过一段日子就好了!这么个家伙只有蒂娜才会要,老娘不稀罕啊!
蕾奥娜认真做了一下心理建设,然后冷冷道:“问他干嘛?”
康德说道:“若是个丧心病狂的王八蛋,肯定不能把你留在那里。”
——冷静,冷静,他只是把你当朋友看。
蕾奥娜哼了一声:“那你问我干什么?我所知道的,只不过是他表面展露的样子,不到关键时刻,又如何知道一个人的本性呢?非得在一起经历许多事情,才会看清楚这个人的真面目吧。”
说到这里,少女颇为咬牙切齿。
康德点头道:“说的也是,还是你看得透。”
——我透你啊!
蕾奥娜勉强压抑住翻白眼的冲动:“所以你有什么打算?”
康德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神色有些茫然和寥落。
有些事情,即使事先已经有所预料、有所准备,但真正发生的时候,依然是不好受的,心意被践踏,贡献被抹杀,功绩被非议。
这是来到异界后,他第一次拼尽全力为别人去做一件正确的事情。
他低声道:“我不知道。”
蕾奥娜望向窗外,淡淡道:“那么在你真正做出决定之前,去找蒂娜吧,说不定会改变想法,也让她用那对发育过剩的胸脯安慰安慰你,否则你自愿为歌德做了这些事,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什么都没捞到,也太亏了。”
康德摇头道:“再说吧。”
蕾奥娜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你到底生活在什么地方啊。”
康德默然片刻:“一个烂人比这里少一些的地方。”
“难怪啊。”蕾奥娜轻声道,“那你家乡的人,一定都活得很富足。”
康德转头望她。
少女将头倚在窗边,望着窗外不断向后掠去的景致:“当我意识到这个世界并不只有疼爱我的家人、彬彬有礼的客人和温顺听话的仆人时,大概是我十二三岁,我开始学着做生意,你知道的,天底下最不要脸、最没有诚信、最吃人不吐骨头的,如果不是个商人,多半就是个官员。”
“我见到了许多烂人的嘴脸,当然,烂人也不止是他们,有钱的人会变得很烂,有权的人也会变得很烂,但这些人的烂是在骨子里,表面上却非常优雅和善,而有些人则是烂在了表面,骨子里也不一定好。”
“后来我意识到,有时候哪怕只有表面上好,对国家和社会也是有益处的,总比大家表里如一的烂,要好很多。”
“但有些人,骨子里烂,表面也烂,我渐渐对此产生兴趣,并观察总结,不谈内里的真实性情,只看表面的话,那些有钱有权、生活无忧的,大抵都是不烂的,而那些出身卑微、流落街头的,几乎全都是烂人。”
“有时我在想,如果那些出身卑微的烂人,有了钱,衣食无忧,并且接受教育,是不是就会变成那种表面看起来很好、骨子里依然很烂的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们跟那些贵族富户命运的区别,似乎只是钱权的拥有与否,本性上是一致的,所谓的血统是不是谎言和欺瞒?”
“可惜,没有如果啊。”
蕾奥娜慨叹道:“没有人给他们钱权,没有人给他们更好的生活,没有人能够改变他们的命运,所以他们注定是烂人,表里如一的烂。”
她说到这里,才骤然惊觉,歉然一笑:“只是有所感慨而已。”
康德眼神闪动,若有所思,刚想说话,突然听铁儿子说道:“父亲,很抱歉打扰您,我对比过地图,已经接近我们的目的地。”
康德神色微动,终止话题。
尼克在心中指明了剑兰军团的行军路线,可大军开拔,一路总有变数,也许会临时更改行进方向,唯一不变的,是几个中继点,而他们即将抵达的,是最靠近瓦伦坦的一处隐匿点,这里是剑兰军团必然会经过的地方。
康德淡淡道:“在这里停下吧。”
洪三带几名绿皮四下巡视戒备、防备埋伏,其他绿皮也做好准备,康德翻到车顶,拿出尼克给的地图,看了看四周:“路线不错,可路上没有见到大军开拔的踪迹,说明还没来,既然如此,我们就顺着这条路……”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众人俱是一惊,不多时,便看到洪三架着一个人向这里走来,神色有些惊疑不定。
那人一身农民服饰,身上脏兮兮的,可并没有底层平民那般瑟缩和惧怕,而是透着一股悲凉的神色。
他没有反抗,但脚步有些虚浮,踉踉跄跄向这边走来,一眼便看到了康德,轻声道:“是康德殿下吗?”
康德放下了手中的地图,跳下车来:“是我,你是谁?”
那人身子晃了晃,旋即惨然道:“一个背负使命的信使罢了,我奉命在此等您,并且向您递交书信。”
康德心中生出了一种不妙的感觉:“奉谁的命令?”
信使笑了起来,但眼泪却一滴滴落下:“尼克-瓦伦坦,他是我的主人。康德殿下,主人说您最迟三日就到,您来早了,我情愿永远等不到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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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睡觉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