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尼克过来,都意味着一些事情的发生。
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
每一次都是一场博弈,每一次,事情都会发生某些实质性的变化,来寻求合作,来吐露真相,来透露剑兰军团的计划,来确定守城到底的方针。
对于这位铁腕冷血的市长,蕾奥娜的观感完全是负数,洪三先前对其怀有怨恨,现在却有些理解和相惜,而康德对于尼克的态度始终明确——他理解对方的行为,却无法接受对方的性情,因此敬而远之。
而且一直怀有警惕。
但戒备和警惕是在慢慢降低的。
人与人的关系都是这样,一开始陌生而提防,后来经过相处,渐渐了解对方的脾性,并因此改善关系,改观印象,而在康德眼中,尼克算是一名爱国者,也是一个能够成事的人,这种人,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受困于瓦伦坦中,他与尼克的目的和诉求在某种程度上相合,所以有合作的基础,直至现在,一直算是合作愉快。
抛开个人的看法不提,尼克与康德保持着很好的合作关系。
甚至有某种程度上的信任。
——虽然只是近日才结识,可他们对合作者的业务水平都有着足够的信心,而且两人都没有让对方失望过,尼克一直统御着这座并不坚固、也不强大的城市,在精灵的如潮兵锋下顽强地坚守着,而康德也连续化不可能为可能、硬生生地挫败了黄昏战团的数次攻势,配合尼克完成守城壮举。
直至今天。
尼克来了,但也只是来了。
康德听着外面越发急切嘈杂的哭诉声与求肯声,低叹。
因为他也听到了尼克的安抚声,淹没在人声与风声中,所以听不分明。
康德垂下了眼帘。
尼克……也没招了。
最优的解法,其实不是安抚,而是镇压,剑兰军团即将抵达,而瓦伦坦却要坚持不住了,人心浮动,骚乱四起,今夜这群人公然上街前来逼迫康德,意味着尼克已经有些无力压制这座城市。
但越是这个时候,越要以铁腕手段镇压,哪怕用大刑重典也在所不惜,守住两日,剑兰军团一至,杀退精灵,甚至围歼剿灭,就是大功一件,先前所做的一切事情都不会有人追究计较。
但尼克却选择了安抚。
现在示弱的话,另有心思的人只会得寸进尺,今晚不过是这些老弱妇孺、乌合之众,明天也许就是更有力量、更有实力的人,因为连番的残酷血战与精灵的宣传攻势已经撬动了瓦伦坦的人心。
当人心已经不足凭恃,怀柔和安抚又有什么用处?
当抵抗意志已经消散,勇气和鼓舞又有什么作用?
事已至此,只有恐惧、疯狂、高压和残暴才能压榨出人们的最后一丝血性与兽性,让他们豁出性命、继续守城。
这就是战争啊,到了最后,拼的是谁更狠,谁先扛不住。
看看是精灵先攻破了城市,还是瓦伦坦先自行崩溃,或者在这两者发生之前,剑兰军团奔袭而至,这就是所有人拼了命想要获得的好结局。
本应该这么做的。
但尼克还是选择了安抚。
康德缓缓吐出一口气。
情理之中吧。
虽然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康德毕竟是半个局外人,他理解尼克如此行事的缘由,说到底,瓦伦坦的市长也不过是个凡人,并不能指望他永远都冷酷而理性地行事,因为他全副身家、家族亲人都在城中,跑不掉的。
他为守住这座城市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多,几乎将他的全部都压在了赌桌上,到了赢者通杀的最后关头,心中动摇,也是人之常情。
康德倚着墙,闭上了眼睛,静静地等待着。
直至尼克孤身一人走了进来,走到他面前。
康德睁开了眼睛,说道:“守不住了,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已经无法在登上城头、将后背托付给瓦伦坦的士兵,再者,人心已丧,连这些最底层、最怯懦的人都能做出这种事情,更何况比他们更强大、更有行动力的人。”
他停顿片刻,不给尼克说话的机会。
“我可以带你离开,你可以带两个人,我向你承诺,一定会将黄昏战团绞杀殆尽,然后击败精灵、并让他们付出沉重的代价。”
康德望着眼前的市长,神色平静:“但现在,该离开了。”
“……不。”
尼克-瓦伦坦这么说着。
康德静静地望着对方。
“不,不能走。”尼克的表情很平静,眼神很平静,语气也很平静,他的话语甚至没有半点波动,眼神也一样,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康德。
但这平静之下,恐怕隐藏着前所未有的沸腾与激烈。
他重复道:“不能走。”
尼克-瓦伦坦,恐怕早已疯了吧。
“还能守住,不能离开。”他说道,“剑兰军团很快就会来,来了,精灵就败了,就会退了,所有的牺牲都会有意义,很多人都会活下来。”
“我很遗憾,但是如你所见,守不住了。”
康德语气冰冷平和,却不可动摇,他径直说道:“我自愿为瓦伦坦而战,并已经竭尽全力,我因自己的判断而留下,也因自己的判断而离开。”
尼克木然道:“不行,你不能走。”
康德眯起了眼睛:“这可与我们之间的约定有所出入。”
市长只是重复道:“不行,你不能走。”
康德叹息一声:“不要做蠢事,尼克,我对你并无恶感,瓦伦坦陷落不是你的错,我已经竭尽全力,你也一样。我欣赏你的才能,敬佩你的决断,理解你的选择,所以才愿意带你一起离开,我并非是想招揽你,只是觉得你死在这里,太过可惜,如果有一线生机,何不目睹一下暮月的末日呢?”
尼克愣了一下,然后无声地笑了起来。
是咧开嘴,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和红色的牙龈,狂烈而无声的笑容,很渗人,很疯狂,很压抑。
这位先前似乎永远一丝不苟、恪守礼节的贵族露出了狂放的笑。
他已经将先前坚持的那些抛到脑后了吧。
“走?”
尼克压低了声线,浓烈地笑着,但眼神森然,冷厉地质问。
“你的意思是,让我逃?以什么身份呢?”
他死死地盯着康德的眼睛:“瓦伦坦城破,精灵得此坚城,据城而守,剑兰军团的合围计划便会全然破产,东南阵线将破开一道口子,战略层面的极度被动,甚至剑兰军团本身都会遭遇危险——我要以搞砸了这一切的罪人的身份仓皇逃窜,然后厚着脸皮跟着你康德殿下苟活于世吗?”
康德淡淡道:“需要我给你讲几个知耻而后勇的鸡汤故事吗?”
尼克眼中的火焰骤然绽放。
压抑着的疯狂,浓烈的情感,在这一刻喷涌而出。
“——别摆出这副无所谓的样子!真是让我生厌!你知道吗,康德,我最讨厌你的地方,就是你一直用这种态度面对我们、面对我们的命运!”
“就像是最可恶最挑剔的观众,坐在最尊贵的看台上,一脸淡漠地欣赏着舞台的表演,演员们的汗水、努力与付出对你来说不值一提,竭尽全力地演绎和情感对你来说不堪一笑,在你面前我们是不是就跟小丑一样?那不是你所观赏的故事,这是我们的性命、我们的命运和我们的人生!”
“说什么守不住了,说什么离开,哪有这么容易?哪有这么容易!”
尼克压低了声音,咆哮道:“你知不知道我为这座城市付出了多少!你知不知道我做了多少!整个家族,所有的财富,所有的荣耀,所有的一切!”
“你轻轻巧巧地一句话就想让我离开,怎么可能!”
“我要守住这座城市!一定要守住!不能走!谁都别想走!我决不能一败涂地,我决不能失去这一切,我要守住,然后拿到更多!”
“守下来,就能保住这一切,然后得到更多!”
尼克两眼通红,几乎已经疯狂到了极点,口沫横飞。
康德叹了口气:“所以这才是你的心里话?尼克,在你心里,履行职责、守护子民,与富贵险中求、升官发财,究竟哪个更重要一点?”
市长瞪着眼睛,嘶声道:“我全都要,不行吗?”
康德淡淡道:“若只选一个呢?”
不待尼克说话,康德便低声叹息:“你不用说,我就知道了,在你冷血理智地使用着所有人命、将天地会架上城墙的那一刻,我就该知道了,是我太年轻,听信了你的鬼话与豪言,竟相信歌德仍有英杰。”
他抬头看了对方一眼,叹息道:“可能有吧,但不是你。”
尼克闻言,眼中闪过短暂的怔然,随即,这情绪便被羞赧与恼怒所取代,他厉声道:“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都是因为你!如果不是你急吼吼地出头,我本可以拖延足够的时日的!你以为离了你,守城就不行了吗?我本来计划的好好的,要让精灵一点一点地尝到甜头,让他们小心谨慎地慢慢攻城,一步步推进,直至援军到来的!”
总算是将所有的恶意和不满宣泄出来。
“可你偏偏要逞能逞强!每次都把精灵灰头土脸地打回去!让他们越攻越猛!还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让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拿下这座城、拿下你!才导致了现在的结局!这一切都是你的责任!你懂吗!都是你的责任!”
“都是因为你!全都是因为你!”
“所以你要留下来!守住这座城市!你是蒂娜公主的丈夫,是泰达瑞尔家族的成员!如果有人要牺牲的话,你们才是最先牺牲的一批!既然士兵们可以死,平民们可以死,那你也可以死!康德!”
尼克红着眼睛,充满压迫感,一脸疯狂,迫近康德。
他喃喃道:“两天,最多两天就好,给我守城,把所有人都带上,用你能想到的任何办法,哪怕你去与精灵和谈,用你的命去换,也行!这本来就是你应该做的!这是你的义务!快去给我做!”
康德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怎么说呢。
想笑。
“我说你啊……脑子是不是被精灵打傻了?”
他活动了一下脖颈,眼神变得冰冷而漠然。
“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是谁?你治下的平民吗?贵族老爷说什么,我就要做什么?奇怪啊,你们这座城真奇怪啊,从贵族到贱民,每个人的脑袋都有问题,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了?为什么会觉得,我有义务为了你们的生命和富贵而拼命?真他妈绝了啊,异界也有道德绑架的吗?”
康德眨了眨眼睛,眼中透出了冷厉的光芒:“说什么全都完了……信不信今晚就让你全家暴毙啊。”
尼克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并且,咧开嘴笑着。
“无所谓的,今晚死和明天死,没什么区别,你杀了我,全城就会立刻崩溃,我知道你有传送手段,可以离开,但那边的维达尔小姐,你的震旦伙伴,还有这些绿皮,这些人,你带的走吗?他们都能活下来吗?”
他冷冷地笑着:“你一路杀出去,导致瓦伦坦今夜沦陷崩溃,你猜精灵得知此事之后,会放过这个好机会吗?他们甚至不必编造,因为就是你导致了这个结果,你害死了这一城的人们,甚至导致了整个东南战局的变数甚至崩溃,而且还会将蒂娜公主的二哥陷入险境……你杀啊,你杀啊。”
尼克抬起脑袋,露出脖颈,像个疯子:“来啊,来。”
与此同时。
两人对谈之际,闲杂人等全都避退,甚至洪三和蕾奥娜都不愿留下,维达尔大小姐躲在一边心乱如麻、理不清自己的思绪,而洪三则是拿着摄像机悄然离开,去继续拍摄大街上的那群人,拍摄他们的样子。
他紧皱眉头,回忆着康德今晚的状态,很是担忧,那是一种失望和愤怒的混合,很不好,洪三想到从前康德的样子,不知为何,有点不希望康德就此看破世情,他还是觉得以前的爷更好一点。
可他不知道如何开解,如何劝说,他不是师父那种高人。
他是康德所讨厌的那些人的一员。
洪三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捧着DV拍摄,人们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略微警惕和不安地望了他几眼,又继续面带担忧和期待地望着商会的那边。
但在这种光景下,有个人急忙转过头,想要走向另一处。
——但电光火石间,在洪三的视野中留下了一瞬的侧颜。
洪三面色陡变,厉声道:“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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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算了我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