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要做蒂娜的姘头啊。”
这一句话,简直柔肠百转,蕴含着几多愁绪,几多遗憾。
——至少在刚刚苏醒的洪三听来,是这样的。
霎时间,天地会山主便脑补出了此事的前因后果。
康大爷英雄人物,让这维达尔商会的大小姐一见倾心,经过后来相处,情意渐深,再难自拔,恨不得以身相许,情定今昔。
然则,落花有意,流水……其实也不是无情,只是歌德公主蒂娜殿下手持大斧于河畔,投射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只怕一斧头下去,便能让流水横断、落花为泥。
这令蕾奥娜小姐情难自已,只能抱着意中人大声哭泣,说一句“恨不逢君未娶时”,遗憾喟叹,泪如雨下,从此虽不忘君,却无缘分……
洪三听着这抽泣的声音,又听康德一语不发,就忍不住想要提醒一下对方,东方是可以纳妾的,西边这儿虽然不行,但也有情人这种东西……反正古往今来无论中西,男人都是大猪蹄子,总有办法的。
然而刚刚生出这个念头,他脑海中便浮现出了一个人的影子,蒂娜-泰达瑞尔,歌德公主,洪三曾两次见她。
第一次见面,对方如雪山之莲般纯洁和美丽,对谁都温婉有礼。
第二次见面,美人容姿如昔,只是拎着一柄斧子,站在辉沙子爵的家族墓地中,满地被击倒砍碎的墓碑,还有许多腐朽的骸骨散落满地。
于是他理解维达尔家族的这位小姐为什么会哭了。
也理解一向纵横无敌、霸气绝伦的康大爷为何一语不发了。
唉……
英雄强如康大爷,还不是像我师父一样,真是可叹。
洪三胡思乱想中。
然后,他便听蕾奥娜收声,空气变得很安静。
静待片刻,洪三觉得不妙,眼睛慢慢地睁开一道缝,只见蕾奥娜不哭了,康德也不抱了,两人并肩而坐,居高临下,一起冷冷地望着他。
洪三心中一个激灵,表面不动声色,立刻切换到戏精状态,虚弱道:“爷,这……这是在哪儿啊。”
康德淡淡道:“你醒啦?这是在蕾奥娜的马车上,我们正往维达尔商会赶,去那里避一避,顺便一提,尼克市长倒行逆施,比民兵们做炮灰,陈鸿鹄等几位头领气不过,振臂一呼,率领民兵们造反,要杀出城去,结果被尼克市长事先按下伏兵,引入陷坑,尽数戳死了……”
洪三先是一愣,然后苦笑道:“爷别说笑,他们哪有这胆子。”
“……啧。”
康德哼了一声:“你吐了这一回血,脑子反倒清醒了几分啊,反应真快。”
洪三脸上的苦涩之色更浓。
发现自己躺在马车上,身边便是康德,他是松了口气的。
甚至有那么一刻,他希望这是一辆已经离开瓦伦坦的马车,无论去哪儿,他都在康大爷身边服侍便是了。
当听到蕾奥娜的哭声时,他也强迫自己变得八卦,强迫自己胡思乱想,以免闲下来,一些沉重的事情随之闪现……他只是下意识地逃避而已。
没想到只躲了短短片刻,康德便强迫他想了起来。
那些原本不属于他的责任,那些令人愤怒又无力的世事,那一条条沉重的性命……原本与他无涉,可他自讨苦吃,自寻死路,明明是个下贱卑微的小人物,一时猖獗狂妄,竟然敢去背负这些东西。
直到今日,终于搞砸了。
他的眼神一时黯淡。
马车在慢慢行驶,微微颠簸,康德问道:“身体怎么样?”
洪三调息片刻,功行周天,然后答道:“不碍事……调理一番就好了。”
“哦。”康德说道,“我们现在去维达尔商会,在那里休息调整。”
洪三脸上浮现挣扎犹豫之色,慢慢道:“爷,他们……”
康德冷冷道:“我走之前,还在城墙上杵着。”
“这……”洪三听到这句话,便明白发生了什么,定是康德甩下所有人、带着自己离开城墙,他急道,“怎能让他们留下那里……”
康德看他一眼:“关我什么事?”
这话便让洪三冷静下来,震旦人默然片刻,翻身而起,向康德跪下要磕头,结果登时挨了一脚,被踹得仰面翻倒,躺在地上。
康德的声音既冷且厉:“怎么,想磕个头,谢我抬爱关照,然后就离开,回去找你的兄弟们,跟他们同生共死?你可知你悲愤吐血、昏厥倒地之后,你那些手足兄弟,你那些敬爱仰慕你的追随者,没有一个人上前的,甚至连关心惊慌之色都没有……你还要回去吗?”
洪三默然,然后摇头道:“他人心本如此,没什么好奇怪的,爷您是没见过人间疾苦,自小到大,身边都是些道德高洁之辈,所以才认为世情该是您想的那样,人人讲信守义、知恩图报,可其实不是这样的。”
“他们连性命都不能保全,居无定所,忍饥挨饿,又累又怕,所以畏缩懦弱,看起来冷漠胆小,这都是人之常情,并不是他们自己的错。”
康德挑眉怒笑:“你何时变得这么善解人意、宽宏大度了?”
洪三轻声道:“并非是宽宏大度,只是我也如同他们这般卑贱如尘土,低声下气,卑微挣命,知道他们的苦楚,不会苛责他们,更不会有所期待。”
康德一时竟无话可说,因为洪三都如此言语了,再辩也没有意义。
洪三见康德如此,反而倒过来宽慰道:“爷不必生气,您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要做大事的,不必管这些小民怎么样,也不必失望,这些人虽然胆小懦弱,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们那样,勇敢赤诚之辈也是有的,只是我们这里不太多见,毕竟……”
他顿了一下,然后说道:“毕竟敢于为家园而战的,早已经死在精灵手中了,也轮不到我来庇护和带领。”
洪三说的很有道理,所有人都有苦衷,所有人都逼不得已,所有人的行为都有其内核原因,可越是这样,康德就越烦躁,觉得这个世道是个操蛋的大粪坑,果然是落后的异世界,需要民主和自由的声音。
他瞪眼道:“他们再无可救药,也不关我的事儿,我就是看不惯他们的嘴脸和臭毛病——反倒是你,你既知道他们这副德性,还要回去?”
洪三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
康德也不知道洪三是怎么了,
明明辉沙见面时,还是个大谈奴才经的奇葩,如今竟犯浑了,突然有了责任感和使命感,他想了想,决定不再劝说,而是转为恐吓。
“你回去干什么?”
他说道:“精灵突袭失败,下一步肯定要聚集人手、堂堂正正地进攻了,天地会的民兵部队减员严重,士气归零,哪怕尼克再疯狂、再不把他们当人看,也不会让一群没用的废物继续守城墙,至少今天不会了。”
“也就是说,他们会轮换修整,恢复士气,伤员也要医治,在这种时候,你回去干嘛?今天死了这么多人,伤了那么多人,你没有保护好他们,守护神的形象也破灭了,回去做什么?”
康德说到这里,然后恐吓道:“想想吧,你回到那条街上,会发生什么?死者家属会扑上来,质问你,打你,骂你,然后哭,其他人也会冷眼看你,就像看仇人……你是受虐狂吗?这种时候回去干什么?”
“……”
洪三没有半分恐惧之色,也没有什么敢于面对一切的坦然,他面色有些古怪,小声道:“是这样的,爷,就算是休整疗伤,市长也不会解散队伍,毕竟这样的伤亡,解散了队伍,再想重整,就难了,所以他们肯定会安排在附近的营地里,而不是直接遣散回去,我只是去那里……”
噗嗤一声,笑声来自身边的蕾奥娜,女孩儿斜睨康德,从丢脸的出丑和哭泣中缓解过来了,甚至有些开心,一副“你也不怎么聪明嘛”的模样。
康德随口恐吓,没有想到此节,又听到蕾奥娜的笑声,脸上挂不住。
他嗓门提高八度:“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找尼克让他解散天地会的队伍打发那些傻【哔——】回家然后看看你怎么收场?”
洪三翻身而起,惊喜道:“真的吗?”
康德看他这副模样,真是怒从心中起,但下一刻,他就不怒了,目光中也带着一丝讥诮:“你以为他们不必守城,就没事了?”
洪三先是一愣,然后颓然坐倒在地上。
市长如何冷血疯狂,民众们如何自私冷漠,这些都是次要中的次要,最重要最主要最关键的矛盾不是内部,而是精灵兵锋不可阻挡!
洪三想起了不久之前所经历的那场堪称噩梦的攻城战。
可怕的远程攻势,尽占优势的法师团,居城下却依然能够在人类守城弓兵的射程外控弦发矢的箭团强兵,各部队之间的默契配合,一轮闪电突袭,层层发动如海潮汹涌,处处出其不意,差点夺下城墙!
用奇谋都可以这么势若奔雷、堂皇大气,这说明对方列阵而攻,只会更强!当精灵抛掉所有的小手段和所谓奇谋,要以最纯粹的力量和最正统的战术来夺下这座城市,意味着城内的守军也要以同样的方式迎战。
能赢吗?
这个问题简直毫无意义。
该问的是,能够守多久。
“洪三。”
康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懂得带兵打仗吧?”
洪三惊惶抬头,刚想否认,就听康德说道:“别骗我,也别说什么误打误撞,我虽然不懂得军伍之事,但常识我还是懂的。”
“一支包括了很多老弱妇孺的庞大队伍,带着他们一路西行,每日安营扎寨,应付盗匪袭击,防范野兽,确保物资食物供应无缺,令队伍有效行进……这些事情,你让我做,我肯定做不好!甚至根本不知道怎么做!没有受过相应的教育和训练,绝不可能会做这种事情!”
“更别说在城上你提前看破精灵意图,甚至猜到尼克的布置,你一个自甘下贱的奴仆之辈,莫非是生而知之吗?这些都是你老师教你的吧!”
康德声音抬高,洪三心魄为之所夺,跌坐在地,下意识便道:“老……老师只是教了一点,我说过了,我当时也没认真听,我不是那块料,至于您说的,只是误打误撞,换个师兄弟都比我做的好……”
康德逼近他,居高临下:“那你的师兄弟呢?让他们出来帮忙啊?”
洪三茫然道:“他们都在帝国那边……”
“所以,你说这个有屁用?就算你师兄弟远胜于你,又与现在的战局有什么益处?”康德瞪着他,“你的那帮下属兄弟,都是废物,我只会砍人,不懂打仗,她是个做生意的——还不明白吗?此时此刻,最懂战争兵事的,只有你了!尼克冷血疯狂,不可不防,我只问你,要为所有人挣一条命出来吗?”
这话比任何恐吓怒骂都要厉害,惊得洪三面色煞白,第一反应就是摇头拒绝:“我……我不行的,我……我只是个下人……”
“那他们就得死!”
康德厉声道:“你这一路带过来的人,无论男女老幼,哪怕不必上城做炮灰,城破之日,也逃不过一个死字!我看你这模样,城破之时,也不会转头就跑了,多半会为了保护那些蠢货力战而死——如果连死都不怕,你现在还在怕什么?连那些人失望愤恨的眼神都敢面对,你还不敢面对什么?”
“我……我……”
洪三嗫嚅片刻,捂着脸道:“我又有什么办法?战事就是一个以强凌弱,瓦伦坦守军的力量各方面全都弱于精灵,根本没有任何办法,更何况是我们!我们的力量更弱,想要有所作为,根本不可能!我知道您很强大,但在战争中毫无意义,您再强,还能凭空变出一支大军吗?”
“没有任何办法?全面弱于精灵?根本不可能?”康德闻言喝道:“真的是章口就莱,我虽然不懂打仗,但战争如果像你说得那么简单,对比数据就能分出胜负,那还打个屁啊?也许一城军力对比确实如此,但歌德方面就没有援军吗?精灵撞得头破血流也一定要把这座城啃下来吗?”
洪三茫然道:“还有援军吗?什么时候来?还有精灵的战略目的……”
康德翻白眼道:“我他妈怎么知道这些?可你连这些都不晓得,就口口声声说没有希望了,就准备这么等死吗?”
听闻此言,洪三脸上闪过黯然之色,想要说些什么,但他看到了康德诚挚而昂扬的神色,鬼使神差的,到了嘴边的话便咽了回去。
他点头道:“爷,您说得对,确实要搞清楚这些,譬如市长的守城原则,援兵何时到,城内军力配置,以及城外精灵的具体军力组成……”
然后,洪三就眼巴巴地看着康德。
康德勃然而起,一巴掌拍到他的脑袋上:“看我干什么?你既然知道要搞清楚什么,就想办法去做!把这个当成你出道的第一步!好好想想应该怎么做,列一个计划——实话跟你讲,你他妈再敢做咸鱼,我今天就去找尼克,让他把剩下八百名预备役也拉出去做炮灰!当着你的面!”
洪三仓皇抱头称是,然后跑到了马车外面,与老管家坐在了一起——说是在里面带着害怕,在外面想事情能够更清醒。
车厢内,蕾奥娜看了一眼康德,低声道:“你想做什么啊?”
康德默然,然后说道:“洪三手下那帮叼毛,我是一点都不打算理睬的,爱死不死,但洪三如果能够救下他们,我是很乐见其成的。”
“我也答应过你,尽量保下你的下属们……”
说到这里,康德沉声道:“就像我说的,战局不明,情况未定,现在说放弃,实在是太早了!我与你一样,生死安危无虞,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拼拼看!早晚要跟精灵对上,现在先称量一下他们的成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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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睡觉睡觉,今晚吃了几串烧烤,喉咙感觉有根木刺划着难受,看了好久没发现,估计是上火了,妈的,难得撸一次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