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康德起了个大早。
刚想检查一下武备,做一些大炸炸,便听到了急促的敲门声。
他推开窗户,往下一看,正是洪三,震旦人的脸上满是不安,这神色来自于某种“该来的总会来的但是卧槽卧槽确实来了”的宿命感和叹息。
怎么说呢。
就像是对自己的血统早有觉悟的刀客特在拉开拉链、看到白色光芒的那一刻,露出的神色,应该与此时的洪三差不多吧。
康德心中一沉。
他问道:“精灵来了?”
洪三仰头答道:“没有。”
“……”
那你慌个屁。
“但是快了。”洪三不安道,“精灵行军的速度超出预料,我还以为至少有一天的准备期,没想到竟然来得这么快,不应该啊,除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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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起来真的是慌到了极点,说着说着,就开始自顾自地思考这件事,浑然忘了自己正在与康德说话。
康德皱眉道:“除非什么?”
洪三一惊,然后摇头道:“没什么……来了就是来了,说这个没用了。”
他仰头看康德:“尼克市长派人来了,命令我加快武装和组织部队,并且今天正午之前就要带领八百人前往西侧城墙熟悉战场、进行准备工作,我们的任务是防守西侧城墙的一段……”
说到这里,洪三的声音已经有些发颤。
战争,血腥的战争,可怕的战争,残酷的战争,即将降临这座城市,降临到成千上万与它无关的弱小的人们的身上。
他望着康德,脸色数变,有恳求,有愧疚,有害怕,有不安。
千言万语,只汇聚成了一个字:“爷……”
康德站在二楼窗边,低头望着下面的震旦人,从上往下看,人确实会变得渺小又卑微,所以统治者和上位者总想站在高处。
洪三本来就是个自甘堕落、渺小卑微的家伙,一直逆来顺受地活着。
但这次不一样。
这次的洪三,其神色与姿态一如既往地渺小……但并不卑微。
康德缓缓吐出一口气。
然后从二楼一跃而下,落到洪三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叫军师。”
康德径直向着外面走去。
洪三回头,呆呆地望着康德的背影,突然抹了抹眼角。
被打的时候,他笑,被辱骂的时候,他笑,被嘲讽的时候,他笑,被逗乐子的时候,他笑,他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哭,不会懂得流泪的滋味,因为他不知何为伤心,一直很乐观,逆来顺受,为何要哭。
但最近流泪的次数很多。
先前哭过,是被康德拆穿,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些命运难测的人们,为他们无法自己掌握的、悲伤的命运所哭泣。
而现在,又是为何而流泪呢?
很奇怪,想不明白。
明明是件好事,明明康大爷答应了,应该高兴才对啊……为什么被他拍了拍肩膀,听他说了三个字,就想哭呢?
他快步跟上,将这个问题抛在脑后。
这种事情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情。
街道上站满了人,就像昨天一样。
康德依然能够记起昨晚的景象,维达尔商会送来了大量的物资,有吃有喝,肉类管饱,糖类不少,于是所有人都笑容以对,尽情放纵,不仅洪三的声望再攀高峰,连他这个空降的外来人都瞬间获得了认同与推崇。
昨天洪三回来,人们看他的目光,犹如在看一位神明。
但今天,信仰便动摇了。
经过了昨晚的放纵,今早醒来,冰冷的空气充溢开来,有些时候,以人类迟钝的感官,也能感受到气氛的变化,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战争的气息,正在迫近。
男女老少,所有人都注视着洪三,目光中蕴含着极大的期待。
康德冷眼旁观,但作为“带回了大量物资、本事极高”的军师大人,他也承载了一部分期待值,很多人也用热烈的余光看向他。
他突然生出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因为他能够读懂人们的目光和期待。
那无声的注视代表着一种祈求——伟大的洪三大人啊,听说精灵要来了,带着我们逃跑吧,不要让我死掉,让我衣食无忧,昨晚吃的就很好,总之,带领我们活下去,找一个别的城市安定下来,离开这里吧。
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将所有的期待和希望都寄托在一个人的身上。
他突然感觉到一股荒谬以及……不爽。
怎么说呢。
这些人很弱小,很无辜,战争应当与他们无涉,他们不想被卷入战火,想要过平静的生活,想要活下去,想要丰衣足食,他们想要逃避——这都是人之常情,很正常,是生物的本能,他们这么想,本身是没有错的。
但他们的错误之处在于,将这样的希望理所当然地寄托在一个与此毫无关系、只是伸出援手的人的身上。
并且……没有人考虑到洪三的感受。
只是不断用祈求、崇拜和依赖将洪三架在火上,让他进退两难。
望着前面的洪三,他无声叹息。
可在这个残酷的世界,论一个对错,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这样的世界里,对错是没有意义的,正如精灵不会跟你辩论侵略歌德的对错,他们直接派兵进攻,并且为自己粉饰,正如古德家族不会在意背叛歌德的对错,他们直接动手,如果他们赢了,也能伪造一个真相。
对错不重要,重要的是,每个人是否做出了自己发自内心的决定,并且做好了承受代价的准备。
那么,洪三……这是你真正想要做的事情吗?
人群开始骚乱。
有人大声喊道:“洪三大人,精灵军队打过来了吗?”
又有人问:“洪三大人,我们能不能离开这里?”
此起彼伏,接二连三。
“大人,我们要守城吗?我们要与精灵作战吗?”
“大人,精灵军队很可怕的……”
“大人……”
“大人……”
疑问在扩散,人们在等待,等待洪三说一句话。
康德扫了人群一眼,心头冷笑不已,因为陈、宋、黄等几名头目如同鹌鹑一般,缩着头,一言不发,他们都有野心,渴望趁此机会建功立业,可他们在洪三面前一力主战,但在这种时候,却缩头不语。
是要让洪三做这个恶人,打破众人的幻想,宣布这个坏消息。
妈的。
康德一念及此,心中更是不爽,刚要开口说话,洪三一把拉住了他。
他转头,看向康德,笑了笑。
然后他说道:“兄弟姐妹们,孩子们,长辈们,大家静一静。”
仰赖平时的威望,骚动止息,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洪三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精灵进攻的事情,大家已经知道了,昨晚我们一起宴饮,纵情欢歌,排解忧愁与恐惧,可盛宴并非天天都有,今日自有今日的忧愁,我可以明确地告诉大家,我们无法离开,而且要为这座城市战斗。”
仿佛平静的湖面投下石子,人群瞬间沸腾了。
“我们拒绝!”
“这不是我们的家园!这不是我们的战斗!”
“我们不想打仗!那可是精灵!我们打不过的!会死的!”
“我们要离开这里!大人,请带我们离开!”
群情汹涌。
康德看到,洪三的眼中,闪过了一丝苦涩。
事实证明,在生死关头,在危险面前,在切身利益受损的情况下,什么领袖,什么洪三大人,什么崇敬仰慕,全都是虚的。
他们之所以聚集在一起,追随洪三,只是想找一位强大的庇护者。
仅此而已。
当这位庇护者再也无法保护他们,再也无法却保证他们的利益,那么如空中楼阁般的崇敬与忠诚就会摇摇欲坠,甚至有垮塌的危险。
洪三被这样的声浪淹没了,四面八方,都是质问,都是抗议,都是反对,令他措手不及,令他心中震荡——他可能早有准备,但在这一切爆发的时候,依然感到无所适从,或者说,心痛。
有激动的人已经挤到洪三不远处,向着他,大喊大叫。
讽刺的是,在昨天,这个人的欢呼声,也许最大最热烈。
康德甚至觉得有些滑稽——为什么,这些弱小的普通人,可以无视洪三先前所做的一切,并且对这位强大的庇护者大喊大叫,翻脸不认人。
但很快,他就明白了。
街头轰然震爆,魔法光华闪现,众人受惊回头,一个年轻军官披着甲胄,握着斩剑,骑着战马,在他身边,一名蓝袍法师放下了法杖。
军官的身后,跟着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兵。
那军官纵马前冲,战马嘶鸣,街上的人们恐惧地向两边退去。
那军官挥舞着长剑,毫不犹豫地冲向前,对着周围的人们厉声道:“想走?四门紧闭,只进不出,强行冲门,杀无赦!有本事就去闯门啊!”
他目光凌厉,扫视四下:“不想打仗?不想为瓦伦坦而战?你们住的地方,是城主给你们的,你们吃的东西,是城里拨给你们的,在这里白吃白喝白住,精灵打来了,就想换个地方继续骗吃骗喝,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我告诉你们,谁都出不去!精灵破城,所有人都得死!既然都要死,那么所有人都得战死!这是军令!不服从的,全都要死!”
“你们这些臭要饭的,都给我记住了,乖乖听候调遣,拼死一战,守住城,就能活下去!守不住,就都得死!还想走?精灵即将到来,你们就算跑出去了,也得被精灵斥候抓回去严加拷打,也是个死!”
“都给我死在这里,死在瓦伦坦,听到了吗?”
“你们是不是想躲起来?藏在城里的某个角落?我告诉你们,没用!你们这些外来的渣滓,能在这座城里藏身?哪家举报你们,哪家就有赏赐,哪家就有守城豁免的名额,你们尽管躲,被我抓到,就剥了你们的皮!”
军官的咆哮声在这街道响起。
骑兵们刀剑出鞘,甲胄森然,法师的法杖闪耀着元素的光辉。
“不服吗?来啊,我就在这里,把我拉下马,弄死我,杀出城,你们不是有本事吗?你们不是不想为这座城而战吗?那就冲出去啊!来啊!”
剑锋所指,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后退。
人们都闭上嘴巴,一言不发,这些敢于对屡战屡胜、声名远扬的洪三大人大喊大叫的人们,在面对一个小小的歌德军官,却保持着沉默。
完全没有先前的气势。
他们甚至下意识地偷瞄洪三,期待着他们的首领,他们所追随的大人,能够挺身而出,与这个霸道的歌德军官据理力争。
街道很安静,很安静,之前的群情汹涌,就像是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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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第二更,三千五百字,啊,睡觉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