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行简回到相府时,正赶上晚膳。冬天日子黑得早,屋子里点着烛火,看上去十分亮堂。灯光投在外面的石板地上,有几道晃动的影子,还有谈笑的声音。
这个家,终于不再那么冷清了。
夏衍正在说太学里的趣事,南伯和夏初岚都在听。他跟蒋舟是好朋友,也是竞争对手,有时两个人考试争第一,有时也为一道题争论得面红耳赤。
夏衍说:“起初,我也没说自己是宰相的小舅子,蒋哥哥也没说自己叫枢密使叔叔。后来知道的人越来越多了,每天都有人跑来看我们俩,连吴宗进都不敢欺负我们了。昨日在国子监遇到他,居然点头就跑。姐姐,我现在终于知道权势的好处了。”
夏初岚笑着说道:“你别尽想着这些,你姐夫当年也是贫寒子弟出身,吃了很多苦,靠自己走到今天的。”
她背对着门口坐着,没看到顾行简已经进来了。夏衍和南伯却看到了,夏衍继续说道:“我当然不能跟姐夫比了。在姐姐心里,姐夫应当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
夏初岚没有否认。这句话当着他的面,她是说不出来的。但她真的很喜欢顾行简,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便被他身上独特的气质所吸引,到后来的种种机缘巧合,终于跟他在一起。
她只嫌人的一生太过短暂,怕他们没有办法相守到老,而她遇见他又太晚了。或者说是她出生得太晚了。
她正想着,忽然一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回过头看到顾行简站在身后,一下子站了起来:“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回来。你们还没用晚膳?我说过不用等我。”顾行简看着空荡荡的桌面说道。
“姐夫,姐姐是一定要等您回来的。”夏衍眨了眨眼睛,这声姐夫叫得越发顺口了。
夏初岚也不知道他站在那里多久了,有没有将他们刚才的谈话听去,连忙岔开话题:“饭菜都已经备好了,我们也没等多久。我这就让他们上菜。”
她走出去吩咐思安她们上菜,顾行简对夏衍笑了一下,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入座。平日要从他的妻子口中听到一两句甜言蜜语实在太难了,今日还好有小舅子帮忙。
吃饭的时候,顾行简向来是不说话的。夏初岚和夏衍便用眼神交流,也安安静静地吃东西。等到顾行简吃完了,南伯将他面前的碗筷收走,夏衍才小声道:“姐夫,我现在可以讲话了吗?”
顾行简擦了擦嘴说道:“尽管说便是。别学你姐姐,不用特别迁就我的习惯,就当在自己家中一样。”
夏衍高兴地坐到顾行简的身边,的确有几个学问上的事情想请教他。
两个人谈论起来,全然不顾旁人了。
夏初岚起身去厨房里准备茶点,思安提着灯笼在前面照路。陈江流又在厨房里吃东西,现在连厨娘都认识他了,每天都另外做了一大份饭菜给他吃。他也乖巧,帮着洗菜摘菜,厨娘也挺喜欢他的。
陈江流看到夏初岚和思安走进来,三下五除二把嘴里的馒头吃掉:“夫人,要我帮忙吗?”
“不用。”夏初岚从壁橱上拿了茶叶下来,扭头问他,“明日是除夕,你不想回家看看家人吗?”
提到家人,陈江流浑身打了个寒颤,后退两步:“夫人要赶我走?”
思安一把拉住他:“瞧你,怎么害怕成这样?夫人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就是问问你,想不想回家。”
陈江流连连摇头,眼睛里有丝恨意:“我没有家人了。以后这里就是我的家,你们都是我的亲人。”
夏初岚听崇明说,陈江流的姐姐和姐夫待他很不好,否则好好的一个孩子,也不会卖到那种地方去糟蹋。幸好是遇到了相爷,将他救了出来,否则指不定如今在何处受苦呢。这孩子漂亮干净,若是生在好人家,应该也是被父母长辈千娇万宠的。
见陈江流不愿意多提及家人,夏初岚便换了个话题:“我看你这身衣服很旧了,刚好我要给我弟弟做新衣服,顺便也给你做一身吧?”
陈江流连连摆手:“江流只是个下人,夫人不用如此费心。”
思安道:“没关系,不必夫人亲自动手,我给你做就是了。”她抓着陈江流的肩膀,左右看了看:“姑娘,奴婢看着江流好像跟六公子的身量差不多呢。”
夏初岚一边在盘子里摆糕点一边说:“那你就用精布给他做身长衫,多塞点棉花,冬日也好御寒。”
“是,奴婢知道了。”思安拍了拍陈江流的肩膀,“晚点我来帮你量尺寸,衣服总得做得合身才好。”
陈江流忽然跪下来,抬手抹泪,哽咽道:“夫人,你们对我太好了,我做牛做马都不足以报答你们的恩情……”
“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夏初岚叫思安将陈江流扶起来,“一身衣裳而已,实在不值得如此。”
“在夫人眼里也许只是一身衣裳,但在我心里,却是难得的温暖。江流一定会牢牢地记住的。”陈江流诚恳地说道。
夏初岚笑了笑。这个孩子平日在相府里无声无息的,从不打扰到任何人,看到南伯或者厨娘有事要帮忙,他就主动搭把手,不求什么也从不抱怨什么。
难怪崇明把他当弟弟疼爱,她都有点喜欢他了。
思安留在厨房给陈江流炒两个热菜,这个时辰,厨娘早就回去了。
夏初岚自己端了茶点出去,返回住处。
顾行简正跟夏衍说话:“我所知道的最精通于历法的应该是秘术监钱朴。《春秋》记载了三十六次日蚀,把各种历书放在一起检验,最多能算中二十几次,但钱朴却可以算中三十五次。他不是用工具,而是心算,口念乘除,丝毫不差。而且大位数的乘除,他算筹拨得像飞一样,人眼都跟不上。”
夏衍扑闪扑闪眼睛:“我知道钱大人,上个月他还来太学讲课了。听说他以前跟三叔是同窗,五姐姐的婚事就是他牵的线呢。”
顾行简忍不住笑道:“对,他是个怪才,嗜好就是给人做媒。”
夏衍也跟着笑,想到这个钱大人上课的时候,讲的那些算术知识,他们都听不懂。一堂课下来,很多人都睡着了,气得他吹胡子瞪眼。只不过寻常人对算术的研究有限,天文历法就更深奥难懂了,也不怪他们听不进去。
但夏衍却觉得很有趣,还跟蒋舟讨论了一下本朝颁布的几部历法,觉得其中的《奉元历》精确率最高。
夏衍缠着顾行简说了很久的话,夏初岚坐在旁边的榻上看账,时不时听他们说两句。等到外面更鼓敲了一下,她侧头看见顾行简眉目间有些疲惫,便说道:“衍儿,时候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夏衍这才发觉已经是这个时辰了,可他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完。顾行简拍了拍他的头:“今日我的确有些累了,明日再说吧。南伯,带公子去他的住处休息。”
夏衍这才起身向他和夏初岚行礼,依依不舍地跟着南伯走了。
夏初岚走到顾行简身后,伸手轻揉着他的太阳穴:“是不是很累?衍儿平时虽然性子活泼一些,但也很少与人说这么多的话。他是真的喜欢您,才会……”
顾行简拉着她的手,将她抱坐在腿上,与她额头相抵,轻声道:“没关系,我也喜欢衍儿。”他想大概是爱屋及乌的缘故吧。他喜欢安静,但跟夏衍说了一个晚上,也不觉得累。那孩子年纪虽小,见识却比一般二十出头的官吏还要宽泛。不得不说,夏柏盛培育子女很有一套。
夏初岚微笑,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对了,一直忘了问您,今日兄长要您考虑什么事?”
“娘身体不好,他希望我们能回家过年。你想去吗?”顾行简将夏初岚垂落的一缕碎发掖到耳后,询问她的意思。
“我听您的。只是回顾家的话,衍儿能跟我们一起去吗?”夏初岚问道。将夏衍一个人留在府中,显然是不妥。
“当然可以。”顾行简点头道,“明日四姐也会从庄子上回来。”
夏初岚心想他到底是顾念亲情的,还是决定将顾素兰从庄子上接回来。她也希望一家人能和和气气的,少生些事端。也许见到顾素兰,老夫人的病就会好些了。
说了会儿话,顾行简将她抱起来,走进房中,只觉得她最近又轻了许多。沐浴之后两人躺在床上,顾行简闭着眼睛,其实没有睡着。夏初岚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也闭上眼睛睡觉了。
总觉得他有些心事,睡觉的时候眉头都没有舒展开。可他这个人,不想说的事,一个字都问不出来的。
等到身旁的人呼吸平稳了,顾行简才睁开眼睛,伸手过去帮她盖好被子。
顾素兰究竟在算计什么,很快就会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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