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昌愣了愣:“你这是何意?”
顾行简慢慢地说道:“王爷想必也知道,你与完颜宗弼乃是死敌,但你们都要陆彦远死。在国家面前,没有个人恩怨。更何况若不是英国公父子,恐怕你还不能站在这四方馆中。故而,我不可能帮你。若是你们想出这么个交换条件,未免打错算盘。”
完颜昌看着他清冷的表情,一时想不出什么说辞。
他跟顾行简数次打交道,从未见他的态度如此强硬过。想来上一次议和,宋朝这边占了下风,所以他不得不示弱。此次前线的战事分明对宋朝有利,而宋人一直对向金国称臣这件事不满,所以顾行简才会如此强硬。
完颜昌缓和了口气:“我既然来议和,肯定是带着诚意来的。既然你不愿意,我不勉强你就是了。”
顾行简抬手道:“不是不勉强我,而是你最好打消念头。临安是天子脚下,如若让你们杀了我方大将,大宋颜面何在?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都城里埋的细作。上次你们盗取枢府机密,皇城司只揪出了两个人,我却知道远不止。你们也别太得寸进尺了。”
完颜昌勉强笑道:“你这话说的,好像在我们上京,没有你们宋朝的细作似的。”
顾行简转着佛珠,漠然地看着完颜昌。完颜昌被看得脊背发凉,额上不断地冒出冷汗。他在金国也是说一不二的鲁国王,但在这个汉臣面前,却觉得自己生生地矮了一截。要说汉臣对顾行简的褒贬不一,有追随他的,也有辱骂他的。他身上并没有像英国公父子的那种浩然正气,也谈不上是什么大忠之臣。
但是这人太有原则了,油盐不进。当年议和之时,他竭力维护了宋朝的半壁江山,让大宋向金俯首称臣,暗中却在边界修建防事,为的就是掣肘金国的这一日。北征之时,顾行简刚好被贬官,那些主和派表面上看起来是不敌主战派,败下阵来,直接导致了宋朝皇帝同意北征。可完颜昌深知,这或许就是顾行简的高明之处。
顾行简心中是想要北征的,因为时机已经成熟,但他却要表现出无力阻止的样子,好让金国没有任何理由向他发难。
完颜昌讪讪地说道:“我明白了,我们不会动陆彦远的。我会向皇上请示,但完颜宗弼恐怕……”
顾行简摇头道:“完颜宗弼必须死。王爷如此妇人之仁,给他以喘息的机会,就不怕他下次反扑,要的是你的命,而不是把你从上京赶走?他那人睚眦必报,你应当比我清楚姑息的下场。何况我早就说过了,要我方退兵,他必须死。金国若这点诚意都没有,我们只能战到底了。”
“你,你就不能退一步?”完颜昌急促地问道。
顾行简摸着椅子的扶手,淡淡地说道:“当初我北上议和之时,贵国可是一毫一厘都没有让。我们汉人有一句话,叫来而不往非礼也。你若不能拿完颜宗弼的人头来,和谈的事不提也罢。”
完颜昌只觉得挫败,垂着头连声叹气:“我尽力。你这个人真是……”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顾行简并未多言,起身告辞离去。他走到门外,对崇明点了下头,崇明才让藏在暗处的人都撤走了。
金人走到屋子里,看到完颜昌瘫坐在椅子上,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他问道:“王爷,刚刚为何要对顾行简说实话。我们明明可以……”他做了个暗中下手的动作。
完颜昌拍了他的头,喝道:“废物!我告诉你们进都城都给我小心点,为何不听?到了他的眼皮底下,你们以为自己能讨到什么好处?此人表面看着温和,实际上城府极深。你可知今夜他带了多少人来?刚刚我若有半分隐瞒,恐怕他都会杀了我!”一想到这里,完颜昌就倒吸一口冷气。
金人咋舌,完全不敢相信。那个顾相看起来温文尔雅的,没想到竟是个这么狠辣的角色?
“可我们是来议和的,他若对我们动手,恐怕也无法向宋朝的皇帝交代吧。”
“愚蠢!你以为如今的局势,还跟几年前议和时一样吗?给我磨墨,我要给皇上写信。”完颜昌坐直了身子说道。
……
顾行简走出四方馆,看到枢密使蒋堂和副相莫怀琮带着人马站在馆外。他们看到他从里面出来,表情各异。蒋堂尚且收敛,只道:“我和副相听闻了候潮门外瓦子的事,这帮金人胆子也太大了。”
顾行简淡淡道:“被抓的百姓都已经放回去了。这里毕竟是四方馆,你们都回去吧。”他说完便要转身离开。一个言官急追几步,大声骂道:“顾行简,金人如此辱我大宋,难道就这样算了吗!你这人到底有没有脊梁骨!今夜若不将那些金人抓住严惩,我定要狠狠地参你一本!”
那言官是上次参他的人之一,左拾遗王律。顾行简回头看了他一眼,王律的心没来由地颤了下,还是梗着脖子站着。
顾行简没说什么,头也不回地走了。
蒋堂原本也是怒气冲冲的,但顾行简说人已经放回去了,他一时又拿不定注意要不要进去,侧头询问莫怀琮的意思。莫怀琮抬头看了眼四方馆的匾额,沉声说道:“既然事情已经解决,我们回去吧。”
他想,当年那个为了百姓的一口粮食,跟上司据理力争的年轻人,早就已经面目全非了。
当初莫怀琮很看好顾行简,曾有意栽培,他却不肯依附。莫怀琮有心让他吃点苦头,将他派到最贫苦的地方为官。那三年,几乎忘记了有这么个人存在。没想到三年后,他因政绩出色,又被调回了都城。后来机缘巧合入了翰林院,频繁在皇上面前露脸,越来越受重用。
莫怀琮没有等来顾行简的低头。那时候若是提拔他一把,或许今日的结果会完全不一样……可能就是他的女婿了。
蒋堂倒是不清楚莫怀琮跟顾行简之间的瓜葛,他单纯觉得这么放过金人实在太便宜了。但四方馆接待外使,向来礼遇,这个节骨眼上的确不便与使臣大动干戈。
夏初岚沉沉地睡了一夜,第二日起来,肚子有些饿。她走到堂屋,听到里面夏柏青对夏静月训话。
原来夏静月禁不住夏柏青的盘问,把事情全都招了。
夏柏青气道:“你可知道自己闯下多大的祸事?那金国的使臣,也是你们能招惹的?那些无辜的百姓若有性命之危,为父如何向百官和皇上交代?”
夏静月吓得不敢说话。
“三叔,不怪静月。我们只是想去瓦子里看热闹,没想到遇见了金人,只是个巧合而已。”夏初岚走进去,帮夏静月说话。
夏柏青也是昨晚宴席散了之后才知道此事,还听说顾行简亲自去了四方馆,将被金人带走的百姓救了出来。而金人后来也没有再闹事。只不过今早王律等言官又上书参了顾行简一本,说的无非是些忠君爱国的大道理。
夏柏青以前对夏初岚是长辈般的关怀,现在她的身份不一样了,身后是顾行简,他更加不敢随意责备。
“好在事情解决了,你们两人以后出去小心些。别再招惹这些祸事。”他叮嘱道。幸而有顾行简在,也没闯出大祸来。
“是。”夏静月松了口气,她最怕爹爹生气了。
夏柏青又对夏初岚说:“昨夜我和同僚去喝酒,裴永昭又拦着我说话,说他后悔将阿荧给休了,想要跟她重归于好。我没有理他,可他应该不会就此罢休。”
夏初岚皱了皱眉头。夏初荧肚子里毕竟还怀着裴永昭的孩子,裴永昭见他们这边无动于衷,难保不会跑到绍兴去求夏初荧回心转意。真是风水轮流转,当初裴永昭百般看不上的夏家,如今也是他巴结的对象了。
正这么想着,院子里响起一个声音:“三叔,姐姐,我回来了!”
夏初岚心中一喜,跟着夏柏青走到院子里,看到夏衍笑眯眯地走进来。圆脸瘦下去一些,眼睛却更亮了。
“衍儿。”夏初岚叫了一声。夏衍连忙跑到夏初岚面前:“姐姐可有想我?三叔,大家都还好吗?”
夏柏青点头道:“家里都好。你在太学是否习惯?”
“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就是经常跟隔壁的国子学较劲,不过挺好玩的。”夏衍摸着后脑,憨厚地说道。
夏柏青让他到屋里坐,说话的空隙,夏衍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木雕来,放在夏初岚的手里:“蒋哥哥教我做的。”
夏初岚看到是一个小姑娘的木雕,常常的头发,圆圆的眼睛,很是可爱,问道:“这是我?”
夏衍含羞点了点头。
夏静月在旁边看了一眼,故意酸酸地说道:“六弟弟好偏心。只给三姐姐做木雕,不给我做。”
夏衍连忙说道:“五姐姐别误会。这是我第一次做,做得不好,怕你笑话。等我学会了,一定给你雕个更好看的。”
夏静月笑道:“我逗你的,哪能跟你计较这些,太学的学业已经够忙的了。你一定口渴了吧?我去弄些茶水给你喝。”说完就起身出去了。
夏柏青又问夏衍课业,夏初岚在旁边听着,只觉得夏衍在太学似乎过得挺精彩的。
“姑娘!”思安跑进来,身后跟着上次去绍兴提亲的孙媒婆。孙媒婆笑意盈盈的,一见到夏初岚就行礼:“姑娘大喜。顾家已经把迎娶的日子定下来了,腊月初八。请你们尽早准备。”
夏柏青道:“腊月初八,可就不到四个月的时间了?是不是着急了些?”
孙媒婆甩了下帕子:“瞧您说的,宰相心急娶娇妻,日子当然是越早越好。姑娘这边若是忙不过来,支会顾家一声,自会派人前去帮忙。过两日,聘礼就会送到绍兴夏家。提醒姑娘一句,这段日子,您跟相爷别再见面了,不吉利的。”
夏初岚倒是不信这些,夏柏青却深信不疑:“你放心,我过两日就将她送回绍兴待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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