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总算没有六月的暑热,但仍是全年中第二热的月份。
萧昱办事的速度很快,不几日,便命人将一份口供送到了相府。
内侍省的侍从都是平民,一般是家里贫苦,送到宫里去赚月俸,补贴家用。所以他们胆小怕事,若没有什么把柄被人握在手里,怎么敢对当朝的宰相下手。
口供上说是朝中一位激烈的主战派老臣致仕以后,不满顾行简这么快官复原职,想要给他些警告,因此收买了内侍,在马上动了手脚。
那名老臣没有什么亲眷,已独身离开临安,回乡养老。
顾行简看到供词扯了下嘴角,对方虽不欲置他于死地,但是将他摔成重伤,要在府中休养多日。对于主战派来说,便能争取宝贵的时间,继续搜寻陆彦远的下落。
那日顾行简跟高宗所说,其实也是个等字。
陆彦远久经沙场,与完颜宗弼数度交手,双方应该很熟悉彼此的战法。完颜宗弼能够诱捕别的大将,却无法诱捕陆彦远。陆彦远也绝不是个冲动莽撞之人。金国那边迟迟不将俘虏陆彦远的消息传到朝中,证明陆彦远并不在他们的手上。否则对他们早就拿陆彦远的性命来要挟英国公或是朝廷了。
这一战,金国完全没讨到便宜。完颜宗弼的大军被打得节节败退。此时,便看哪一方先沉不住气,主动要议和。
南伯端了药碗进来,看到顾行简捂着胸口,劝道:“相爷,您好好歇一歇吧。你的内伤可不比外伤轻啊。”
顾行简将供词吃力地放回桌上,淡淡一笑:“你也知道,我是个闲不住的人。”
南伯想起昨夜崇明说,相爷就该找个夫人好好管一管,顿时觉得很有道理。
“知珩,你看看这个行不行!”张咏从外面进来,身后跟着个不到二十的年轻人。
顾行简的右手不能动,左手也不能长时间握笔,只能叫张咏帮他从直秘阁挑个没有官藉的小吏来帮忙书写和整理。这小吏还不好选,家中不能有人在朝为官,不能牵涉党争,得老实听话。
吴均被张咏点了名字的时候,简直受宠若惊。能给相爷伺候笔墨,那是他几世修来的福气。
顾行简看了吴均一眼,吴均抖了一下,一半是激动,一半是害怕。
张咏背手道:“相爷,行不行你说句话。不行我再给你挑别个去。”
顾行简见小伙子挺精神的,白白净净,眼睛也不乱看,点头道:“就他吧。”
“谢相爷,小的一定好好做事。”吴均立刻行礼,口气还有些激动。张咏撇了下嘴,顾知珩不过一天给八十文的工钱,还不如上街卖个烧饼来得挣钱。瞧把这傻小子乐的。
顾行简将崇明叫来,让他把吴均带到与主屋相连的开轩里头。这里视野很好,三面的格子窗都下了下来,挂着竹帘。正面对着那寒潭,还有竹林环绕,环境十分清幽。
“相爷喜欢安静,你就在这里抄东西。不准夹带,不准乱跑。回家之前,我来检查。”崇明微扬起下巴,冷冷地说道。相爷找个抄书的就算了,还找个这么秀气的。崇明不喜欢生人在府中走来走去,也不喜欢相爷身边多个小厮。若不是他那手字实在难看,哪里轮得到这小子进府。
吴均笑道:“小哥哥放心,我一定好好做事,绝不给你添麻烦。”
崇明冷哼了一声,就转身走了。
吴均跪坐在案边,乖乖地整理文书。
张咏过来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毕竟是在馆阁里做事的,还是挺可靠的。他走回主屋,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来,看到顾行简都伤成这样了,还歪在榻上看东西,啧啧两声。怪不得自己只能做个给事中,人家能做宰相呢。
张咏问道:“皇城司那边,审出结果没有?”
顾行简看了一眼桌子上:“供词在这里。”
张咏起身,把供词看了一遍:“哟,看来你最近跟萧大衙内的关系不错啊,竟然连皇城司的押状都能看到。这位老大人也不知道帮谁背了黑锅,你打算怎么做?”
顾行简淡淡道:“什么也不做,以意外结案。非常时期,便放他们一马。最多叫董昌把马房那帮内侍全换了。”
张咏也觉得,如今朝中本就因为跟金国的战事而弄得人心惶惶,再大肆追究此事,恐生乱象。这内侍供出来的老大人,虽是个激烈的主战派,但是大忠之臣,一生刚正不阿。他就知道顾行简不会对这样的老人家下手。对方得感谢这回找了个不错的替罪羊。
“对了,跟你说件事。凤士卿那小子,还记得吧?”
蜀中才子,名满天下。当年在太学,惯会跟先生夫子叫板,成绩却是出奇的好。他本来有望成为那一届的释褐状元,却觉得赢过区区千人没有意思,自己跑去考了科举,成为当年的榜眼。
“怎么?”顾行简看着文书问道。
“昨日吏部侍郎来找我喝酒,说起他。他调任绍兴知府,据说家里有表亲在那儿,还是当地的首富。岁月如梭啊,转眼我们教的学生都这么出息了。”
顾行简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张咏。张咏还兀自滔滔不绝地说:“那小子在前面任上就有不少风流雅事,没想到终于肯收心成亲了。也不知道是他哪个表妹能把这位蜀中第一才子拿下……”
顾行简握笔的手不自觉地收紧,牵扯到腕上的伤口,反而脱力将笔松了。毛笔滚下书桌,在地上留了一团墨黑。崇明进来,连忙拿布擦地面,然后抬头,看到顾行简的袍子下摆也沾染了些墨汁:“相爷,您……”
张咏看向顾行简:“你这是怎么了,伤口疼?等着,我这就去叫大夫来。”
顾行简的手按着桌子上的花笺,额上冷汗直冒,佛珠抵在他的手腕跟桌子之间,钻心地疼。
他舍不得,终究是舍不得。
夏家的芙蓉榭,到了夏日也是消暑的好去处。赵嬷嬷和思安在水榭里面摆了几个冰盆,茶床上放着赵嬷嬷做的冰酪,就是在碎冰中放入砂糖和乳酪,十分香甜。
夏初岚坐在书案后面,提笔不知道在纸上写什么。夏静月趴在茶床上边吃冰酪,边看账,对旁边的赵嬷嬷竖起大拇指。
赵嬷嬷笑了下,思安也捧着一碗吃。
夏静月被柳氏打发来给夏初岚打下手,她自己也十分乐意。平日跟着夏初婵学完那些琴棋书画,最期待的就是来这边跟夏初岚学账。她起身将账本拿给夏初岚:“三姐姐,你看看这里,我不懂……”话未说完,注意到夏初岚的纸上画了个模糊的人形,依稀看出来是个男子。
夏初岚也没注意自己在画什么,等发现了,用帕子遮住,仰头问道:“哪里?”
夏静月也不敢多问,就指着账本说:“这个地方,我不太明白。”
夏初岚便耐心地与她讲了,讲完之后,又说道:“这不是一两天的工夫,慢慢来吧。”
夏静月应好,合上账本,刚要出去,赵嬷嬷道:“五姑娘先别走。明日凤大人来家中,三姑娘不肯挑衣服,您帮着参详一下?”
思安看了看夏初岚,没吭声。虽然她憋着没有把顾相的事情说出来,可姑娘一看就不喜欢那个什么凤大人。老夫人很满意,昨夜夫人又拉着姑娘劝了好一会儿,姑娘只得答应去见他。
夏初岚随手拿了账本压在刚才的纸上,淡淡地说道:“随便穿就好了,不用刻意打扮。”
夏静月让赵嬷嬷去拿待选的衣服来,赵嬷嬷高兴地去了。她又走到夏初岚身边,轻声问道:“三姐姐不喜欢凤大人,喜欢画上的那个人,对吗?”
夏初岚的手一顿,没想到这个小丫头如此厉害,竟能揣测人心。
“昨日我跟四姐姐去上琴课,本来我先回家,但不小心把琴谱落下了。回去的时候,无意间听到四姐姐在跟侍女说凤大人的事,她好像挺喜欢凤大人的,还说凤大人来府上那日,她也要去相看。”
夏初婵被韩氏宠成了娇惯的性子,从小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真的喜欢凤子鸣的话,不可能不来抢。好在夏初岚对凤子鸣没什么感觉,也不用去对付夏初婵这样的小丫头。
她看向夏静月,轻轻笑道:“你跟初婵差不多大,可有心上人了?我看三叔三婶好像不是很着急。”
夏静月连忙摇头,脸有些红:“我,我暂时没想这些。我是爹娘唯一的孩子,可能他们想多留我两年。”
“话是这么说,倘若真要遇到你喜欢的人,你肯定就想嫁了。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人?我也能帮着留意一下。”
夏静月听说夏初岚要帮她留意,受宠若惊,红着脸轻声说道:“我喜欢才高八斗的人。最好琴棋书画都懂,人品贵重。像曹子建,像东坡居士……这样的。”还有一个名字,她没有说。
夏初岚疑惑道:“那凤子鸣可是蜀中第一才子,也能算才高八斗,你不喜欢?”
“我不敢跟四姐姐争。而且,凤大人也看不上我。”夏静月轻轻说道。论美貌,她比不过三姐四姐,论能力又远逊于三姐。最重要的是,她不喜欢凤子鸣。
夏初岚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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