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胜是没有皇帝的圣谕,可他拿着皇帝的赤金谕令,这分量一点都不比圣旨轻,赤金谕令一出,便等于如朕亲临,可调度殷都城外十万禁军,途径各州府县镇,百官必得随时候命。
四下,一片死寂。
苏幕率先跪地,俯首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如朕亲临,谁敢不跪?
饶是李璟也不得不,折下高贵的膝盖,铁着脸行了礼,“吾皇万岁!”
“殿下!”栾胜上前将李璟搀起,“皇上的谕令,奴才不敢不从。何况,皇上此举也是因为担心殿下的安危,此前皇上听闻殿下遇袭,寝食不安,日夜难寐,如今听闻税银已经被悉数找回,自然是想让殿下,早早的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李璟没说话,只皱眉瞧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苏幕,很显然,没有栾胜开口,苏幕是不可能起来的。
事实上,栾胜压根就没有开口的意思。
“殿下?”栾胜笑问,“意下如何?”
李璟还能说什么?
赤金谕令都出了,他一个太子还能抗旨不遵吗?
“本宫这就下令,离开煜城,返回殷都。”李璟紧了紧袖中的拳头,“栾督主,可满意?”
栾胜笑着行礼,“奴才,这就去准备。”
“好!”李璟半垂着眉眼,面色铁青得厉害。
栾胜瞧了苏幕一眼,复而躬身,“奴才告退!”
“奴才告退!”苏幕磕头,随着栾胜一道退至殿外。
外面,沈东湛怀中抱剑,身形笔直的立在檐下。听得身后的动静,他身形未动,只是偏了一下头,视线压根不敢落在苏幕身上,而是不冷不热的扫了栾胜一眼,兀自调侃道,“我道栾督主出行,惯来兴师动众,却原来也有这么猝不及防的时候,真是佩服。”
“沈指挥使说笑了,不过是皇命在身,不得不火速行事。”栾胜瞧着眼前的少年人,皮笑肉不笑的回应,“倒是沈指挥使,让杂家有些失望,竟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
周南心头腹诽:那没办法,谁让咱比你这老阉狗……麻烦了一点呢?
当然,这话可不敢说出口,否则栾胜一定会当场拧下周南的狗头。
沈东湛不温不火的回答,“毕竟,拿耗子的除了猫,还有狗。”
栾胜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年轻人就是嘴毒。
“沈指挥使在这儿,是等着太子殿下召见吧?”栾胜转了话茬,“不会等太久,太子应该马上就会召见你。”
语罢,栾胜拂袖而去。
苏幕就跟在栾胜身后,神情是惯有的清冷淡漠,只是用眼角余光睨了沈东湛一眼,再无其他。
眼见着二人走远,周南松了口气,“呸,一来就作威作福。”
“多半是要让太子回殷都。”沈东湛心下微沉。
周南一怔,“现在?可是煜城守官被杀,咱们不还压着没有上报吗?现在回去,岂非……为他人做嫁衣?”
敢情,这栾胜是来抢功的?
他们把税银找回来了,把杀死江利安的凶手找到了,还逮着了五毒门与一众水寇、刺客,保太子安然无恙,这桩桩件件,哪个不是功劳不小?
现下倒好,栾胜一来,把他们往殷都一赶,自个麻利的收拾残局,这大小功劳可不都落在了栾胜的手里?
“他若是来抢功的倒也罢了,好歹也会继续追查,手段必定比苏幕更为凌厉。我只怕他不是来抢功劳的,是来断后路的!”这才是沈东湛最担心的事情。
功劳这种事,沈东湛从不稀罕。
他现在担心的是栾胜一来,苏幕便再也不敢轻举妄动,等同受制于人,到时候栾胜想做什么就是什么,苏幕心有余而力不足,眼睁睁看着证据消失,会愈发痛苦。
周南明白了,“杀人灭口,铲平一切?”
顺子从门内出来,冲着沈东湛毕恭毕敬的行礼,“指挥使大人,太子殿下请您进去。”
回过神来,沈东湛疾步进了殿门。
…………
院内。
栾胜负手而立,瞧着跪地行礼的苏幕,沉默了许久。
苏幕倒也是习惯了,没有栾胜的吩咐,一直跪地不起,这些年义父待她不薄,但若是惹了义父生气,惩罚起来……未见他手软过分毫。
“苏幕。”栾胜终于开了口,“陪着太子殿下来煜城,有什么感受?”
苏幕心下一惊,他若直问案情进展,又或者问及太子与锦衣卫之事,她还能松口气,但现在……显然是栾胜起了疑心。
“当年,义父是在煜城外的死人堆里,把我带回去的,如今故地重游,苏幕的心里自然是有些感慨的。”她努力平复心内的慌乱,脑子快速做出反应,言语间尽显真诚,“在我眼里,煜城并非极乐之境。”
栾胜盯着她,眸微眯,“是吗?”
“彼时煜城闹了灾,死了太多人,在我的记忆里除了死亡就是鲜血,没有半分快乐可言。”苏幕说的是实话,“这样一个地方,不值得我引以为傲,也不值得我留恋。曾经的苏幕,早就死在了乱葬岗,如今的苏幕,是属于东厂的!”
栾胜敛眸,幽幽的吐出一口气,“起来吧!”
“是!”苏幕毕恭毕敬的行礼,快速起身。
栾胜瞧着眼前的人,心下微沉。
初初见她时,她面容稚嫩,满脸血污,一双噙泪的眸透着清晰的坚毅,明明惊惧到了极点,却不肯落下泪来。
如今,昔年稚嫩的孩子,已经成长至此,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独当一面,心狠手辣,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十数年光景,他将她从任人宰杀的狗崽子,养成了一匹嗜血的狼。
“听说,你与沈东湛在查煜城江府一案?”栾胜眸色沉沉。
苏幕俯首,“这便是两位煜城守官,致死的原因,涉及十数年前的江府一案,锦衣卫那边盯得比较紧,所以我也不敢放松,但是证据多数落在了锦衣卫手里,我所能掌握的是五毒门的线索。毕竟五毒门行刺太子,我若不能处置妥当,皇上怪罪下来,是东厂保护不利!”
毕竟出来的时候,苏幕所担当的最大职责,便是保护太子周全,是以她这么说,栾胜也驳不出别的。
苏幕不动声色的,将自己与沈东湛的关系拉开,以此来试探栾胜对此事的看法。
“太子的安危的确胜过一切。”栾胜点点头,仿佛是赞许,“你做得很好,现在太子对你可谓信任有加,关怀备至。”
苏幕垂着眼帘,“义父,您知道的,我不稀罕这个。”
“杂家还不知道你那性子吗?你对这些,素来不在意。”栾胜叹口气,“可是苏幕,人总要为以后着想,你不能光看着眼前。现如今皇帝三子,睿王背后有柔妃以及惠国公,若然登位,势必要收回东厂大权,将咱们赶尽杀绝。”
苏幕点头,“是!”
“雍王瞧着是个病秧子,实则城府极深,别看他不声不响的,外人只道他谦和文弱,哼,骨子里的劣根性是躲不开的,他若是掌权,比睿王有过之而无不及。”栾胜在诸多皇子之间,做过对比与选择,最后才敲定了太子。
苏幕瞧着他,“义父的意思,我心里清楚,皇后早逝,太子殿下声名狼藉,若是咱们扶他登位,来日他只能依靠东厂来压制文武百官,不但不会对咱们不利,反而会促使东厂壮大,借此来巩固他的帝王之位。”
“你明白,自然是最好的。”栾胜很是满意她的一点就透,“苏幕,有些话义父不愿多说,你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很多事都拦不住你,可有一点你得记住,这条命这个人都是东厂给你的,若有朝一日你敢背叛东厂,别怪为父翻脸无情。”
苏幕扑通跪地,“苏幕誓死效忠东厂,誓死追随义父,绝不敢有二心。”
“知道就好!”栾胜把玩着手上的佛串子,“五毒门的人,不必留了,明日午时全部推倒菜市口斩首示众。”
苏幕愕然抬头,“全部?”
“一个不留!”栾胜居高临下的睨着她,“听明白了吗?”
苏幕俯首,“听明白了!”
“江府之事,杂家会亲自跟沈东湛交涉,有皇上的赤金谕令在,晾他不敢造次!”栾胜拂袖往前走。
苏幕起身,战战兢兢的跟上。
“对了!”栾胜忽然顿住脚步,回眸望着苏幕,“怎么没瞧见,一直跟着太子的那个幕僚?”
苏幕心头一怔,“您是说顾家那小子?”
“死了?”栾胜问。
苏幕摇头,“这些日子病着呢!”
“太子似乎颇为信任他?”栾胜问。
苏幕点头,“读书人嘛,嘴皮子耍得厉害,您也知道的,太子耳根子软,免不得愿意多他几句,手无缚鸡之力的白衣,真的论就起来,其实什么都不是!”
“杂家原以为,太子是贪图新鲜,毕竟之前那么多幕僚……”栾胜眯起危险的眸子,“没想到这一次,太子倒是认了真?”
乍见着栾胜这般神色,苏幕心中警铃大作,她太了解自己的义父,知道这表情意味着什么?
义父这是,动了杀机!
“义父?”还不等苏幕开口。
栾胜抬手打住了她的话,“顾家的人性子刚烈,不能过久的留在太子身边伺候,否则早晚得留出祸害来,尤其是巧舌如簧之人!”
苏幕攥紧了袖中的拳头,手背上青筋微起。
“让他,永远留在煜城吧!”
音落,栾胜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