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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四合殿中,象阁是训练影子的炼狱。

未出阁的影卫连趁手的兵器都算不得,为了锻其锋芒便日日敲打,若是耐不过磋磨被折断了,自会有新的填补上。

由于影卫轻贱,所以就算阁里有坐堂的大夫,通常也轮不到给他们诊治,若是出任务时不幸中了毒,那就更是无药可医,只能靠他们自己硬抗。

然而毒物凶险,一旦中招便九死一生,卯金在象阁呆了二十多年,都不曾见到一个能撑着活下来的。

若只是如此,倒也算不得什么,毕竟他们身份卑微,命如草芥,运气不好死在半途的不计其数,同僚更替更是司空见惯,又哪有那个余力替旁人悲凉。

可偏偏象阁里的影卫身缚铁律,除了出任务时失手被擒,为了不暴露身份需自我了结外,其余情况皆不许自裁,即便身中剧毒,明知自己必死无疑,也得硬生生煎熬上十天半个月,等到最后身体实在撑不住了,才能有个咽气的机会。

所以在发现卯火和卯土中毒,并且靠内力只能勉强压制,实际上仍然在往心肺侵蚀之时,卯金甚至动过趁着主人不在替他们解脱的念头。

比起受尽折磨再无望死去,还不如从一开始就给个痛快,就算事后主人怪罪下来,卯金也愿意认罪领罚。

但是他不甘心。

更何况他们的新主人还是医仙,赫赫传言中妙手回春的人物,如果真能求得他心软救治,卯火卯土未必就只有死路一条,于是卯金暗自纠结了两日,到底还是没法看着部下行将末路,便下山联络了四合殿的信使。

为了在突发状况下方便同僚之间接应,能够时刻把守通往主屋的必经之路,他们选定住所位置时多有考虑,不仅挑了个地形较为隐蔽的角落,与暗哨之间的距离也十分近,一旦外头遇袭交起手来了,就算不发信号也能引起屋里人的注意。

毕竟那真的是非常简陋的土屋子,虽有两间紧邻,但都又小又矮,要供五个人居住显然非常局促,看起来就像是他这个主人在刻意虐待下属似的,柳栐言目瞪口呆,伸手颤颤巍巍地指了指,

“你们这…怎么回事……”

可这等粗鄙之所,他们几个人将就住着也就算了,又如何能让主人屈尊降贵地踏足其中,卯金深知这屋子脏了主人的眼,忙准备跪下请罪揽责,没成想他的主人翻篇的更快,柳栐言无奈地捏了捏眉心,总算还记得目前最需要处理的是什么,

“算了,这事之后再说,先进去吧。”

比如走投无路时擅自寻死。

柳栐言救人心切,当即火急火燎地钻进车厢,对着层层暗柜一通翻找,他在仓促间瞥见卯金还愕然跪在原地,顿时如鲠在喉,对他有些恨铁不成钢,

“你还在那里磨蹭什么呢?赶紧上来,带我去找他们两个。”

柳栐言在远行前既没有故意威慑,也不曾立下规矩,未知的行事准则虽然会令人难以把握,但同时也意味着象阁那些禁令未必会在新主人这里触上逆鳞。

因此在发现马车停住时,这段没走几步的路程还让柳栐言有些意外,所幸他已经借柳承午之力收拾好了用具,倒不至于在卯金禀报时手忙脚乱,柳栐言让柳承午帮忙拎着药箱,下了马车就要进屋,可当他抬起目光,却被映入眼帘的房屋给震惊到了。

“中毒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不早说!?”

卯金听到主人的命令微微顿住,竟鬼使神差地抬头看了一眼,他见主人一边吩咐一边忙碌,不像是在说反话嘲讽的样子,忙强迫自己克制住心中讶然,听话且迅速地坐上了车辕,柳栐言在车厢内翻箱倒柜,很快又高声求助道,

“承午,你记得我把医针收到哪去了吗?”

影卫不得享乐,不得索求,所以就算建屋是柳栐言示意,卯五也只会把它当作稍作休息的落脚地,哪敢和宽敞舒适之类沾上干系。

他亲自发话,卯金就算再困惑不解,也只能老实点头,上前几步将房门推开,而屋内除去两名中毒的影卫,还有五人中排行第三的卯水负责看护,他一早就察觉到了外头的动静,只不过职责在身不敢轻举妄动,卯水敏捷地摸到门后,在对方进来的瞬间发动袭击,结果却见开门人赫然是他们的队长,这才猛然收住动作,和出手格挡的卯金面面相觑。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就好像为了两名微不足道的影卫,他们的主人正争分夺秒,在医治前尽自己所能地做着准备,卯金深深呼出一口气,及时制止住这个荒谬的念头,而不过短短几息的功夫,他就已经驾着马车来到了简易的矮房前边。

当然不是担心会被主人责罚——自从卯金私下联系了四合殿,他的罪名就已经板上钉钉,一顿刑罚是无论如何都躲不掉的——只是当他重新面对主人,由于先前的日子太过恬静而略微松懈下来的神经骤然绷紧,卯金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若是求情不成惹恼了主人,别说是解毒了,他的部下说不定连被赐死都会成为奢望。

柳承午闻言就把缰绳往卯金手里一塞,留对方一个人直愣愣地坐在车架上,自己转身进去帮主人收拾,卯金紧攥麻绳,转动手臂甩出长鞭,几乎是靠本能在驱使马车前进,他听着车厢里边浩浩荡荡的动静,不禁萌生出一种非常不真实的恍惚感。

又比如孤注一掷下冒昧求情。

可当柳栐言真的因为信上的内容回来,并且还问他出现了什么变故时,卯金却在回答前心生动摇。

他的神情太过难以置信,以至于让卯金产生了误解,这名因为主人决定医治而心绪飘忽的影卫霎时清醒,接着就为自己的疏忽背后一凉。

卯金左右两难,一时陷入了挣扎之中,不过他的主人倒没有给他决定的时间,柳栐言听见有人中毒吓了一跳,哪里还有心思去管暂时失去自由但仍安然无恙的小王爷,他又惊又气,语气听起来便有些不好,

其实按照多年的配合,卯水是能够分辨出队长的声音的,然而前段时间无端出现的闯入者加重了他的戒备,全然陌生的脚步和气息又影响了他的判断,更不要说柳栐言急着诊治,使得卯金几乎没有开口的时机,于是在听见有人向屋内靠近时,卯水下意识就将这当作是另一场敌袭。

可理由再多,都不该在主人面前失仪,更别提还是刀剑相向,卯金心里微沉,当即对部下冷了脸色,低声呵斥道,

“卯水!先生面前怎可如此放肆,还不跪下。”

卯水在提醒下一愣,惊诧地看向卯金身后,果然就见温雅的医者站在门口,俨然是他们宣誓效忠过的新主人,他慌忙屈膝,冷汗立时便下来了,

“见,见过先生,属下冒犯,请先生降罪。”

柳栐言有柳承午寸步不离地守着,倒没留意到他们还在电光石火间过了一招,他仔细看了两眼跪着请罚的青年,暗暗将对方和名字对照起来,

“卯水是吧?别跪着了,往边上让让路。”

卯水本以为自己在主人面前不敬,接下来定是逃不过一顿重责的,结果不仅刑罚没有,还被主人准许起身,一时之间反倒僵滞着不敢乱动,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命令。

而他没有反应,便让卯金微微皱起眉间,他担心部下的迟疑会招惹主人不耐,只得行礼道一声“先生见谅”,眼疾手快地拎着卯水的领口往后一带,将进屋的入口让了出来。

柳栐言轻轻撇过一眼,倒没有对卯金的举动多说什么,他径直越过二人走进屋内,待看清里边的陈设之后,哪怕进来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也还是有些崩溃地闭了闭眼睛。

虽说在外头就能猜到些许,但站在屋内的感观实在是太过逼仄,他这几名影卫大概是受惯了艰苦,在准备住所时便连一点不必要的空隙都没有多留,这么小一间房不仅容纳了三张木板床,榻上的铺盖更是粗糙单薄,看起来连一点棉都没有,若是柳栐言回来得再迟一些,等到寒冬腊月大雪封山,他都觉得这几个下属会被冻死。

柳栐言心中郁闷,但也记得眼下的当务之急是给人解毒,于是只能先将这事按下不提,快走几步来到了床边。

就如卯金所言,这两名影卫面色煞白,唇色乌青,确实是中毒至深的症状,或许是担心他们会因熬不住剧痛自伤自残,床头侧边还放着用来束缚的麻绳和口塞,即便这会并未捆绑,撩开袖口也能在手腕处看见一圈圈瘀紫的勒痕,想来毒发时应当挣扎的十分激烈,也不知这几日遭受了多少折磨。

柳栐言眼眸低垂,沉默地伸出手替人把脉,自从有了柳承午这个误诊的先例,柳栐言就是诊断出结果了也得再复诊一遍,他沉下心来仔细确认,如此过了一会才直起身,转而搭上另一人的寸口,头也不抬地吩咐道,

“承午,替我把银针清出来。”

柳承午听到命令颔首应是,接着便从医箱里拿出主人惯用的一套银针,用事先备好的烈酒浇淋处理。

医针刺穴,毕竟得将针身扎入体内,因此每次施完针都需用沸水浸煮上一刻钟,在下次使用前还得再用烈酒进行消毒清洗,柳承午初学岐黄便得主人言传身教,是以这些行事习惯皆被培养的很好,他对该做的流程轻车熟路,等柳栐言这边诊完脉象,柳承午已在主人用着顺手的位置铺好了干净的缎布,并将擦拭过的银针整整齐齐地摆在上边。

柳栐言对此赞许地笑笑,又口述了一副药方让柳承午记下,他从医箱里找出一只不过半掌高的霁蓝釉瓷瓶,抬头看向门口温声问道,

“你们两个谁内力更高?”

卯金应声上前,对着主人恭敬跪下,

“回禀先生,属下略胜一筹。”

柳栐言就点了点头,拿着瓷瓶回到床边,他往手心里倒出颗粒不大的浅棕色药丸,一边按数量默算药效,一边给在场的几人分配任务,

“那你留下,承午,你带卯水去煎药,让他给你打打下手。”

柳承午眸光深沉,不动声色地观察起被主人留下的黑衣影卫,他见对方单膝跪立,头颅低垂,是完全不带忤逆的驯服姿态,这才略微放心一些,遵照主人的命令去外边抓药煎煮。

柳栐言数出十二粒药丸对半分开,让卯金盛了两杯凉水过来,虽说需要同时给两个人看诊,但他们的脉象摸起来一般无二,显然中的都是同样的毒物,开出来的方子自然也就不怎么需要调整,处理起来倒算不上有多麻烦。

他将药丸尽数捏碎,分别放进两只杯子里,细碎的粉末遇水则化,转瞬就使清水融出药色,柳栐言随手捻了根银针慢慢搅拌,朝着二人之中底子较弱的那个抬了抬下巴,

“去,把他衣服脱了。”

卯金雷厉风行,立马将昏迷中的影卫扶起,迅速解去了对方的上衣,柳栐言借着他的搀扶给人喂下杯中药汁,等几息过后药效起了,才伸手去拿缎布上摆着的医针,

“你用内力替他护好心脉,其它不要多做什么,稳住就行。”

他特意叮嘱,卯金不敢贸然行事,施展起来自然半点都不曾逾越,柳栐言有他从旁协助,对着穴位进针时便心无顾忌,他手下翻飞,落点从容,扎针扎的又快又准,最后再引入原主的内力周转一圈,并佐以药力往外相逼,那影卫就在刺激下喉头微动,不受控制地咳出血来。

柳栐言避开医针,耐心地帮人拍背顺气,那影卫咳的厉害,不时会在咳嗽中吐出发黑的血水,等他好不容易缓和下来,让柳栐言捏着腕子又诊过一遍,这才把身上的银针全部撤了,不容分说地把人摁回床上。

卯火被毒物折腾的昏昏沉沉,虽能隐约察觉到身边有不熟悉的气息,但挣扎之下也就指尖微动,连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他无法反抗,便在恍惚间让对方拂了睡穴,被迫陷入黑沉的睡梦之中。

他呼吸渐缓,脉象也平稳,柳栐言见状轻呼出一口气,取来新的医针给另一人解毒,由于已经处理过一次,这会再动手倒又利落了几分,可或许是武功更高的缘故,等柳栐言借助内力将毒逼出,令人侧身吐出一大口污血,这名影卫竟就直接恢复了清明,在感知到生人的瞬间全力警惕,以手为刃朝着他的面门袭来。

托原主专研医术的福,继承他这副躯体的柳栐言空有一身内力,但却不会半点武功,若是不小心被人逼近身侧,失去了使用药物的机会,他便几乎没有自保的能力,与寻常大夫没有什么区别。

之前他在岐元遇到不入流的匪徒,尚且还能靠直觉避上一避,可眼下面对身经百战的影卫,那么点敏捷就根本不够看的,柳栐言只觉得眼前一花,残影近到跟前了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好在卯土动作虽快,却有人阻止的比他更快,卯金死死攥住部下的手腕,由于实在太过用力,那只手看起来甚至有些发抖,

“先生…”

卯金声音发紧,一张脸上血色全无,他看了眼被自己制住后有些愣神的卯土,最终只是将对方的手臂反钳到身后,沉默等待着主人的发落。

和卯水的冒犯不同,卯土是真真切切对着主人动了手的,妄图伤主的罪名只要扣下,身为影卫便只剩被废弃这一条路,说不定为了震慑其他,还会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卯金有心无力,自知连谏求的资格都没有,此事无论他想或不想,这个部下都不可能保得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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