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秋日晴朗,柳栐言靠着马车打了个哈欠。
虽说早决定了要走,但被这样那样的事情一耽搁,自中秋算起便过去二十来天,转眼倒又临近九月九了,柳栐言想了想,觉得这节既然都已经撞到跟前,归山之事也不急于一时,便干脆决定留在岐元过完重阳再说。
只是柳栐言骨子里本就懒散,重阳这日偏又风大天凉,是以对登高赏菊半点兴趣都没有,只与柳承午去街上随意逛过一圈,之后再随着习俗用吴茱萸、山苍子以及秋桂做了两只香囊佩戴驱邪便算了事,也就单钰听闻公子第二日将要启程,忙让沈傅珉备下菊黄酒邀他们赴宴共饮,既有祛灾祈福之意,也当为二人饯行。
柳栐言前世无父无母,从来都是孤身一人,节庆于他向来寡淡,重阳比起其它又要更无关紧要些,因而根本没有特意为其筹备过,更别提依照风尚喝菊黄酒了。
何况他本就不爱碰酒,就是偶尔与同事聚会时喝上那么一点,也觉得味道又苦又涩,不论哪种都难以下咽,所以当单钰帮忙将热酒斟满,用一种期待而热忱的目光看着他时,柳栐言着实是犹豫了一下,才尝试着抿进一口。
但和他尝过的苦辣不同,这菊黄酒是用蒸熟的糯米拌入甜酒曲成醅,再加进鲜菊的花瓣添味而成,除去加入菊瓣后特有的鲜香,更多的则是米酒自身的甜润醇厚,喝起来便十分顺口,哪怕是不擅饮酒的人也能接受,单钰见公子浅尝过之后微微回味,最终可算是点头赞了句不错,当即像只小狐狸似的笑弯了眼睛,转而替柳承午也倒了一杯,
“这是表哥自己酿的,您能喜欢就好,承午兄也来尝尝看?”
她招呼的自然,柳承午却未曾想过会有这么一遭,在被对方指名道姓后就下意识顿住,没能马上回应单钰的款待。
毕竟照理来说,身为暗卫的柳承午其实并不该饮酒。
为了能够集中精力值守,这种东西被暗卫视为禁物,别说是喝了,就是闻上一闻也是大罪,若他是要替主人试毒也就罢了,可柳栐言始终不习惯如此做派,于是这大半年下来,他倒从来不曾履行过这项职责,柳承午没有任何理由,便有些为难地看了看面前的佳酿,虽觉得对不住单钰一番盛情,但终究还是略带歉意地出言推拒,结果他的主人对此却轻声笑笑,竟反过来允许他到,
“没关系,可以尝一点,这酒还挺甜的。”
哪怕这枚玉牌只能驱使卦阁,放在江湖上也足以让人趋之若鹜,更不要说柳栐言手里这个还是阏逢的牌子,甚至能要求整个四合殿帮忙办事,单钰行镖行了这么多年,都未曾听说还有谁拿到过,没成想它的主人倒这般不重视,居然随随便便就要送人,捧着玉牌的小姑娘呆愣愣的,便让柳栐言有些哭笑不得,
他们一起过了重阳,隔日就按计划开始返程,怀洛得知消息后虽也想来,但因着身份特殊不好露面,所以来送别的便只有单钰,柳栐言看了眼作为家主本该日理万机,却特意空出时间一起前来的沈傅珉,当着他的面将卦阁的牌子交给了单钰。
柳承午闻言忍不住抿住嘴,在主人的宽宥中低下头去,他兀自纠结,过了好半晌终于慎之又慎地端起酒杯,挨着杯沿浅浅沾了一点。
而她都没有多说,只是作陪的沈傅珉当然更不会自讨没趣,于是柳承午慢慢尝完了自己那一杯就没再继续,倒是柳栐言喝着喝着生出些雅兴,和兴高采烈的小姑娘碰过几次杯,之后又陆陆续续地添上两回酒,在这场宴席里宾主尽欢。
自从跟随主人,柳承午已经在恩准下吃到过不少甜食了,而这菊黄酒确实也属甜口,只是其中醴香馥郁,虽对初尝者而言不至于浓烈到辣嗓子,但品味起来还是足够与众不同,从未接触过酒酿的柳承午毫无防备,他仅仅喝了一小口,就因为这形容不出的味道微微咋舌,之后待酒劲腾的一下冒上来了,又控制不住地闭了闭眼睛,柳栐言在边上留意着柳承午的反应,见到他这副模样笑意便更深,几乎想命这人一口气全喝了,
“甜吧?好喝吗。”
单钰对公子跑偏的想法一无所知,她见柳承午也表现的还算喜欢,便像是自己酿制了这酒一样心满意足,小姑娘本想在离别之前同他们一醉方休,结果看这对主仆显然都不胜酒力,也就没有开口劝酒,只笑吟吟地将执壶放在柳栐言跟前,让二人能够自行取用。
“…好喝。”
不过米酒入口是甜,酒劲却不容小觑,柳栐言在说话间的功夫觉出些许醺意,就又接着提醒了一句,
“就是后劲有点大,你慢慢喝。”
这人在谈判桌上呆得久了,说起话来总是滴水不漏的,柳栐言心计城府皆比不过对方,就算出于担忧试探过几轮,也没能摸清对方为何会对单钰如此执着,但归根究底,就像沈傅珉所说,有些事确实无法明明白白地列出缘由,与其要求对方拿出可信的说辞,还不如自己垫些筹码下去。柳栐言想到这不由耐下心来叮嘱,而被他念叨的小姑娘最初还没听懂,后来意识到是要把玉牌留给她,一双眼睛立刻吓得瞪圆了,
他回答的样子乖顺到不像话,愣是让他的主人心里一颤,诡异地陷入了是要禁止他喝酒还是要故意灌醉他的挣扎之中,柳栐言手痒的不行,想要欺负人的念头更是蠢蠢欲动,所幸在场的还有单钰和沈傅珉,这才得以让他堪堪把守住理智,没有当着别人的面暴露自己那点坏心眼。
柳承午缓了一下,才看向自己的主人,这米酒的度数其实算不上多高,可对第一次饮酒的人来说到底有些冲,不过等那阵子劲头过去之后,倒立马让浑身都变得暖和起来,柳承午用指腹抚摩了一下杯壁,对着主人点了点头,
“…但是公子,这可是四合殿的信物……”
“我知道,你好好保管,必要的时候拿出来用。”
他们分明只是萍水相逢,可柳栐言总觉得自己像多了个义妹似的,他叹了口气,忍不住操心起来,
“你自己多保重,要是遇到麻烦就报柳家仙的名号,实在不行就寄信给我。”
自出山以来,这还是柳栐言第一次拿出神医的身份,本就愣神的单钰眨了眨眼,颇有些难以置信地握紧了牌子。
其实不论是名字还是医术,柳栐言都不曾刻意隐瞒过,而柳医仙在武林声名远扬,单钰又是混迹其中的走镖人,即使没有找办法确认,多少也能猜出公子是个什么身份,但心知肚明是一回事,对方直接说出口又是另一回事,何况柳栐言之所以挑明,还是为了用医仙的名头给自己做依仗,小姑娘百感交集,透亮的眸子里便清淩淩地凝起泪来,
“…我知道了,多谢公子,”
她语气微哽,因为别离和感激泪眼汪汪的,
“公子和承午兄也务必保重,他日如果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您尽管开口就是了。”
柳栐言闻言笑着点头,没有反驳对方一片殷殷心意,他温和宽慰过几句,后来见时辰差不多了,才与二人正式别过,由柳承午驾着马车驶离了岐元。
眼下已至晚秋,气温自是一日寒过一日,柳栐言担心之后赶路会突然变天,早些时候便找沈傅珉推荐了几家质量上乘的铺子,趁着启程前往马车上添置了不少东西。
厚实保暖的衣物自不必说,其它像是被褥氅衣、坐垫手炉之类,柳栐言仗着马车够大暗格又多,就将能想到的都备了一些,就算在路上没有机会用到,回到山里也能拿来御寒。
他准备万全,生怕因为降温受凉,而柳承午在出发前就在主人的要求下多披了一件外裳,此时驭马前行,即使知道主人也有添衣,还是忍不住劝谏坐在身侧的柳栐言,
“主人,外头风大,您进里边休息吧。”
“没事,我在外头陪你坐会。”
柳栐言靠在车厢上,不以为然地把玩昨日新佩的香囊,随口反问到,
“冷不冷?要不要把大氅披上。”
由于难得起早,他说起话来懒洋洋的,柳承午听着主人的发问略微一愣,忽然有种难以言喻的恍惚之感。
想他从前做暗卫时,即便要在化雪天值守也是衣着单薄,若是有幸挨着屋檐或是房梁倒还好些,若是被分配的位置靠外,需得隐伏在雪迹之中,四个时辰下来便浑身都是僵的,要用内力周转许久才缓得过来。
柳承午在过去忍耐惯了,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可如今他的主人事事上心,现下明明连霜降都还没过去,就已经开始记挂他的冷暖,让柳承午胸口里隐隐有些紧闷,应话的声音都不由低了下去,
“…回主人,属下不冷。”
他说不冷,柳栐言就嗯了一声,不再摆弄那只装有吴茱萸的香囊,柳先生闲的厉害,在车上又没有活计要做,便伸手捻了柳承午的发尾打着转地玩,
“等来年转暖,咱们再来岐元看看吧。”
柳承午自无异议,只顺从应了一个是字,他在发觉主人的动作后就没再乱动,连大气都不敢出地绷着身子,生怕搅了主人的兴致,可他乖成这样,他的主人又怎么会轻易放过欺负人的机会,柳栐言玩心冒出来了,干脆直接挪到对方身后,他解开柳承午束发的布带,慢条斯理地替这人梳理起来。
他顺的又轻又缓,修长的手指慢吞吞地捋进发间,分明也没有多做什么,却无端让人生出点舒适的困倦,若是在偶尔的牵扯中用力一些,甚至还会带起一种说不出的酥|麻来,柳承午无意识攥紧了缰绳,整个人都有些发软,他在主人的侍弄下微微瑟缩,没一会就受不住地低声讨饶。
可惜柳承午是示弱了,他的主人却不肯让他如愿,柳栐言正在逗弄人的兴头上,闻言也不停手,只装模作样地关心道,
“怎么啦,弄疼你了?”
他根本就没有用力,自然更不可能弄疼对方,柳承午无法扯谎说疼,但又因为羞赧说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只能在主人的注视下支吾其词,最终勉强憋出一句没有,柳栐言看对方无计可施的模样就忍不住想笑,他抬手揉了揉这名原暗卫,语气里的戏谑几乎要压不下去,
“嗯,没有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