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在这个世上,人生来就分三六九等。
柳承午过去随旧主入宫觐见时,曾在御花园碰见过当今圣上膝下尚幼的长公主,彼时那位殿下才不过五六岁的年纪,粉雕玉琢的脸蛋圆润白皙,一双乌亮的眼睛仿若珠玉,她拥着绒袄坐在铺了厚厚一层软垫的石凳子上,捧了一块桃酥斯斯文文地咬,纯澈无暇的模样看起来格外乖巧,简直像是从年画里跑出来的雪团子,让人忍不住想要仔细呵护在手心里头。
然而在这娇娇软软的孩子跟前,却有一名内侍被护卫摁着跪在地上,大抵是哪里冒犯了这位年幼的主子,有侍女正对着他毫不留情地左右掌掴,想来如此施罚已有一阵,那被反复虐打的脸颊早就变得淤肿青紫,半点看不出本来的面貌,而坐在上首的小公主就在这不间断的动静下心无旁骛地吃完点心,又由边上候着的侍女用帕子擦净了双手,才终于想起这人似的矜贵地抬起眼睫,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停。
她金口一开,行刑的侍女立马依令退到旁边,那内侍好不容易得了求饶的机会,在护卫松开钳制后连忙挣扎着扑伏在地上,不顾疼痛地将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口齿不清地喊着奴才知错和殿下恕罪。
当时柳承午从暗处经过,对此不过短暂地撇见一二,因此并不清楚那名内侍最后究竟会被如何处置,然而不论是以儆效尤还是既往不咎,归根结底都只是长公主一句话决定的事情,哪怕这个孩子不过垂髫,尚且是不怎么明白事理的懵懂年岁,那双稚嫩柔软的手里也切切实实掌握着生杀大权,能轻易左右他人的宠辱福祸。
至于那些负责侍奉的宫人护卫,甚至是朝堂上身居高位的仕宦官吏,不管年纪和资历有多老多深,心里是否情愿乐意,见到这不到三尺高的孩子时都得低头行礼,规规矩矩地称其一声殿下,顾虑着她的脸色和心情行事。
毕竟这是打一出生就刻下的尊卑,无论在身份上有怎样的云泥之别都是天经地义,而他们尚且如此,更不要提只能藏在阴影里的柳承午,暗卫卑贱,身家性命对主家而言不过是可以弃如敝履的低廉物件,柳承午自然记得自己之所以能到主人身侧,不过是因为小王爷在被一路追杀后囊中羞涩,实在拿不出其它东西来付诊费,这才将他转手相送而已。
柳承午自幼在营里受训,见多了没能顺利完成任务而被刑罚致死的同僚,于是早就明白作为暗卫若想要活着,须得在主家手里派上用场才行,他深知王府不可能豢养闲人,若是哪日自己作为刀剑发挥不了用处了,想来便只剩下被弃置这一条道路。
虽说他在阴差阳错下更换了效忠的对象,又在主人的照拂中过上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安生日子,不必再像无根的浮苇一般朝不保夕、颠沛流离,柳承午也从未觉得这些是自己应得,只将其视作主人的恩惠,于是珍惜之余还满心感激,侍奉时自然更加尽忠职守,以防做错什么事惹得主人厌烦失望。
然而他的主人现在却问说,自己又是为何能有这个资格。
且不说其他人如何,但暗卫本就是主人名下的私产,归属于谁全凭上位者做主,难道一把刀被人拿在手里,还能有那个权利去计较持有者的品性好坏,以及对方是否擅长使用吗?
柳承午在动用私刑时被主人抓了个正着,这会自然心神不宁,由于惊惶和自厌无法冷静思考,他惴惴难安,又在主人的触碰和轻吻中生出不切实际的期望,便因这一番大起大落愈发理不清主人是什么意思,只能干巴巴地嗫嚅道,
“…属下…不明白……”
“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现在想不明白不要紧,以后慢慢就会明白的。”
有资格得到他的忠诚,享受他的顺从,甚至于左右他的想法,掌控他的生死。
只是他刚落下视线,就被自己手上明晃晃的血印子刺的一咯噔,柳承午欲言又止,一直等主人带着他重新回到明亮温暖的院落了,才吞吞吐吐地提醒到,
“主人…血……”
可这需要什么资格?柳承午茫然地想。
在犯下大错,无颜面见主人的当下,他怎么还能这般恬不知耻,仿佛自己也感到委屈似的,像现在这样对着主人显露弱处?
怎么能够如此?
他不敢挣动,生怕不小心弄脏了主人,柳栐言听他这样说就疑惑地松开,顺着对方的意思往下看去。
柳栐言天生性子和善,又是个治病救人的大夫,一旦平心静气地说话,听起来就仿佛带着亲近,会让人不自觉跟着放松下来,可眼下与平常到底不同,柳栐言若是严词厉色地斥责,柳承午或许还能强迫自己忍耐,在主人消气之前勉力承接,可当他的主人恢复如常,像从前那般放软了语气耐心安抚,柳承午便再也坚持不住地塌下脊背,只能在主人面前苦苦掩饰地低下脑袋。
柳栐言就盯着那些零星的血印皱起眉,甚至没过脑地想要试着擦一擦,他虽不是什么娇生惯养见不得脏的少爷,但也没法跟个没事人似的顶着这身行头走来走去,所以仅仅考虑了一瞬便有了决断,准备先回屋去换套干净的衣裳。
此话一出,柳承午就像被人用力踩中了伤口似的别开视线,无意识流露出想躲又没法躲的狼狈神情,柳栐言见状怜惜更甚,倒也不舍得再揪着不放惹这人难堪,他慢腾腾地在柳承午脸上捏了捏,等对方稍微缓过那阵子难受劲,转而小心翼翼地看向自己了,才抓着他的手腕拉他起身,
他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语调发颤,听起来是已然接近哽咽的低哑,柳承午下意识停住,对此深感苦闷地紧紧抿起嘴,再不愿发出任何动静的,强忍着不想在主人面前继续失礼。
柳承午手上受力不好再跪,自然乖乖顺着力道站起身来,他见主人对自己的失态避过不谈,便如蒙大赦地偷偷舒出一口气,垂着目光暗自平复心情。
柳承午越是反省便越觉煎熬,殊不知自己这副通红着眼眶隐忍不发的模样在柳栐言看来着实可怜,于是更加无法狠下心来逼迫对方了,而他以为柳承午之所以默不作声是因为回答不上自己的问题,对此倒是丝毫不觉得意外,毕竟要让一个自幼处于掌控的影子想通这些并不是件易事,柳栐言也从没想过能靠几句话就打破这人根深蒂固的观念,他看着摇摇欲坠的柳承午轻叹出一口气,几近纵容地缓声妥协,
柳承午痛苦地垂下眼眸,试图将那些不受控制的泪意压制下去。
但他与主人本就是平视,如此反应又怎么可能瞒得过去,柳栐言侧着目光去看,见自己宽慰几句反倒又将这人弄哭了,不免觉得有些无奈和好笑,他伸手板住柳承午的脸,一边擦拭对方湿漉漉的泪痕一边开口调笑,
“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爱哭?”
“不闹你了,起来。”
但和柳承午担忧的不同,柳栐言握着的到底是手腕,并不会真的因此沾上什么,反倒是他先前蹲下给那二人诊查伤情时不曾留意,由于姿势问题被血污蹭碰了下摆,偏生他今日穿的衣物还格外素净,于是便把那点点晕开的暗红衬托的像是溅撒在雪地上的腊梅,有些触目惊心地干涸在衣摆上。
他一刻都不想耽搁,抬脚就往主屋的方向走,结果没离几步突然觉得不对,回头就见失去牵引的柳承午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用一种犹豫不决的眼神看着他,柳栐言觉得奇怪,本想让他赶紧跟上,但又想起那人手上沾了不少血,若是直接更衣反倒本末倒置,便打发地朝他挥了挥手,
“去,把自己收拾干净了再进来。”
柳承午闻言微微一顿,接着立马听话地应了声是,柳栐言没察觉出什么异样,就转身自个儿回到里间,他手臂上有伤,换起衣服来只能慎之又慎,唯恐动作太大扯疼了伤处,因而折腾了好一会才算整理妥当,可他自认耗去了十分长的时间,却都没见着柳承午回来,当即对他的拖延有些意外,柳栐言隐约觉得不妙,忙去院子寻找那人的踪影,然后就见他的护卫端坐在一只木盆前,专心致志地用水清洗着双手。
柳承午似乎也没注意到自己洗了这么久,听到主人出门的动静就被吓了一跳,他飞快地站起身来,局促不安的样子像是又犯下了什么错,甚至下意识将手藏到了身后,
“…主人稍等,属下这就处理好。”
柳栐言走到他身边,忍不住往盆内看了一眼,里头粼粼的水光在艳阳照耀下清澈见底,连丝毫不该有的颜色都找不到,他目光微移,在地面湿了一大片的青石板上轻轻一点,才慢慢转回那人仓惶的面容上,
“你还换了水吗?地上怎么这么湿。”
他发话问了,柳承午隐瞒不得,只能颇为心虚地承认下来,含糊不清地回答到,
“…就换了……三四次左右……”
比起认真询问,柳栐言其实更像是随口调侃,没成想那人居然真的换过,甚至次数比他所以为的还要多得多,柳栐言瞠目结舌,一时都分不出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毕竟就洗个手而已,他怎么想都觉得不至于此,何况柳承午刚刚还让他再等等,竟是尚未弄完的意思,震惊之下只能语气虚浮地确认到,
“还没好?”
柳承午因为紧张轻舔了下嘴唇,看起来好似有点难以启齿,
“是…可否请您…再等片刻……”
他一本正经说再等,柳栐言顿时梗住,无言以对地看着这名神色认真的原暗卫,偏偏柳承午的性格不可能是在玩笑,柳栐言无可奈何,示意对方伸出手来,
“给我看看。”
柳承午没料到主人会下这种命令,愣了一愣才犹犹豫豫地将手递过去,他方才用了狠劲,一双手被搓的泛红,看起来莫名有些凄惨,惹得柳栐言不自觉想去摸一摸,柳承午察觉出主人的意图,忙畏缩地往后退避,他躲的极快,倒让他的主人难得扑了个空,柳栐言还没来得及惊讶这人的违逆,就听对方支支吾吾地低声解释,
“…主人莫碰…属下还脏着……”
可他重复了不知多少遍,早把先前沾到的血水全弄干净了,又哪里该被称一句脏?柳栐言看着那人闪躲的模样沉默半晌,忽然就明白了柳承午为何会如此反常。
就像他自嘲时说的那样,柳承午分明是觉得自己满手秽浊,哪怕明面上的血迹能用水抹去,藏在底下的罪孽也无法消除,不论他多么努力地反复洗濯,那些如同烙印般的污点都不可能被彻底掩盖。
可是归根结底,他又有什么错呢?不论是要取谁的性命,亦或是要毁谁的家门,一切皆出于背后布局人的意愿,里头的血债和仇怨本就该全数清算在那些得益者身上,和他一枚被迫趟血搏杀的棋子有什么关系。
柳栐言想到这里轻声叹息,他心里沉闷,便对那人慢慢吩咐到,
“承午,再搬张椅子过来。”
柳承午没跟上主人的意思,因而反应了一会才回过神来,言听计从地又去寻了张木凳,柳栐言毫不客气地霸占了对方先前的位置,指着对面意简言赅道,
“坐那。”
原暗卫不明所以,但还是照着要求乖乖坐下,柳栐言于是满意地点点头,不容置喙地继续下令,
“手拿来。”
“…主人?”
他迟疑着不想遵从,可这主令如山,柳承午又不可能真的让主人一直等着,在短暂的挣扎后还是只能妥协,战战兢兢地把手递到柳栐言面前,接着就被主人引导着浸入水中,
“没事,洗一洗就干净了。”
这会已然入秋,从深井里打出的井水跟着透出萧瑟的凉意,柳承午蓦地一个激灵,在哗啦作响的水声中愕然睁大了眼睛。
他从前不曾多想,所以直到现在方才惊觉罪责沉重,能够看清葬在他剑下的累累人命。
那些无形的印迹如同污泥一般死死附着,不管柳承午怎么尝试都无法去除,像是终生都没办法摆脱的负担和阴影,但他的主人用手撩过水面,令冰凉的井水顺着他的手背往下滑落,于是那些压的柳承午喘不过气,浓稠的好似不可能散开的血腥便逐渐消弥,仿佛它真的只是一点沾在手上的脏东西,能够用水普普通通的洗干净。
可为什么能接二连三地宽恕他的过错呢?就好像今日和过往的种种都不算什么,他还能继续堂堂正正地留在主人身边,柳承午眼底抑不住地发酸,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主人的动作,还是忍不住小声确认,
“主人…您当真不介意……”
柳栐言正有模有样地完成自己接揽的新任务,闻言就半抬起视线瞪他一眼,轻飘飘地接口道,
“当然介意。”
他话音刚落,本来在他手下任由摆弄的指节就猛地一颤,几乎要从他掌控中逃脱似的往后蜷起,柳栐言对此有些不满地啧了声,轻易将不会真正反抗的柳承午抓回来,
“乱动什么?”
柳承午在斥责下立马顿住,大气不敢出地等候发落,结果他的主人只是佯装不悦,接着便和嘴上所言完全相反的,绕着他的指尖几近温柔地轻轻蹭了蹭,
“知道错了就听话些,下次你要是再敢擅自行动,我可就真的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