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便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了,两人才得以从酒楼里出来,柳栐言不想牵着马匹走来走去,就支出点银钱,找了家有马厮的客栈代为看管。
他先前虽然是故意拿话逗弄柳承午,但搭个行诊的摊子倒确实在考虑范围内,只不过常人大多更愿意相信看起来有经验的大夫,而柳栐言别说是鹤发银髯的长者了,连而立之年都还算不上,哪怕看起来再温润稳重,估计也没几个人敢坐下来让他试医术,那守着个没客的摊子风吹日晒百无聊赖的,就实在是不值当。
柳栐言差不多要把这条路给堵死了,正兀自叹息,不知怎的突然脑子一热,觉得自己去穷巷子里一家家敲门问过去好像也算个法子,便找始终跟在自己身后的人商量
“你说我要是敲人家的门问说需不需要看病,会不会叫人给赶出来?”
柳承午没经历过这种事,无法设身处地地判断会不会有这样的情形出现,因而只能从自己确定的地方入手回答
“主人无需担心,属下必不让人对您无礼。”
柳栐言无语,就他这架势,若是别人拿了扫帚起来他就要拔刀,那还怎么了得,当即否决了上门看病的想法,接着思索其它可行的渠道,他在路上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就从闹市里转了大半圈过去,等从一家挺大的药堂前经过时,柳栐言脚下一顿,在门口停了下来。
倒不是柳栐言觉得当坐堂大夫也不错,而是里头正在赶人,苦苦哀求的是个孩子,穿的朴旧但干净的衣服,被已经算是少年的药童拦在堂外,他手里死攥着小半吊铜钱,像攥着仅剩而稀薄的希望。
柳栐言大概能猜出眼前这幅场景出现的原因,要么是得了让大夫束手无策的病症,要么是家境贫苦连诊费都支付不起,而看那孩子的穿着,想来该是后面那个,小孩求了许久,药童的态度也毫无松动,终于还是将其拒之门外,柳栐言看那小孩彻底丢了神采地在门槛前呆站好半晌,才撑着墙往街角走,挪出两步后撑在墙上的手忽的用力攥成拳,像在摆脱什么的追赶似得快步冲入人群。
那是在底层里挣扎的人,努力活着,拼命活着,有时却未必找得到活路,
“承午,”
柳承午顺着声音看过去,他的主人目送着那个快要失去踪迹的身影,语气温柔,
虎的足印子。
林江记得来告知他的人眼中含有同情,记得旁人安慰如隔屏障听不真切,记得当时才三岁的林满不知悲凉,仰着脑袋天真问他,爹娘还不回吗。
怎么回。
回不来了。
“去把那孩子拦下来。”
林江惴惴地等了一夜,他当时太小,连城门都没自己出过,只能六神无主地去找人帮忙,那些个街坊邻里的,都是日日见得着面说得上话的熟识,听说人没有回来也是担心,便好几个一起去山里头寻人,整整一天找下来,最后找到的是被撕扯开的带血衣物,以及零散落在地上的几枚兽印。
林江失去父母的时候,还只有九岁。
是遭了厄运,是天地不仁,是命。
他的父母进到山里去采野菇,从早晨到夜晚,直到第二天都没有回来。
林江哽咽,随即克制不住地嚎啕,那么小的孩子哭声凄苦,惹的一边传话的人同样湿了眼睛,林满不明所以,却也被带的心生委屈,扯着哥哥的袖子放声哭泣。幼童哭的太狠,没一会就抽噎地喘不过气来,林江受其指引终于重拾理智,安抚意味地要去抱林满,他眼泪流的更凶,哭声却压在胸口里,再不肯露出来分毫。
若他哭了,他的妹妹也会哭,若他倒了,他的妹妹就再无人可以支持,躲不开噩运如何,天地不仁又如何,只要还有林满在,林江就能咬牙活下去。
林江开始到处找自己能做的活,他年纪小,没什么地方愿意收,所以大多时候是搬重物卖苦力,但因为体力原因又做不了多少,一天下来可能连饭钱都挣不到,邻里的叔婶们看不得他这样糟蹋自己身子,更看不得两个小孩挨饿,便让林江帮着他们做些事,再一顿顿地轮流接济,总算叫他们吃着百家饭长大。
日子虽苦却平,林江看着妹妹长到五岁,变成个迈了短腿跟着他到处跑的小团子,不由心生宽慰,可他好不容易才觉得自己有能力保护她平平安安地长成小姑娘,却又是一道灾祸突兀地砸在他身上。
林满生病了。
病来无兆,世上本就没谁能从不染疾,更何况是些小痛小病来的,因而在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小问题,只照着症状用土方煎药治,后来始终不见好,就帮衬着一起挤挤凑凑,请了街口挂旗卖药的大夫过来给看,可脉也把了药也喝了,仍然是白天发热夜里发冷,根本没有作用。
吃的方子全都没用,林满病的越来越厉害,到后来虚弱的连话都不怎么说,只在不那么难受的时候冲哥哥无声笑一笑,林江心里害怕,他想去正经医馆里求大夫出诊,可坐堂诊病贵,出馆诊病更贵,林江用尽了法子攒钱,只是那些积蓄放到医馆,可能连一日一帖的药费都付不起。
不过两年时间而已,两年前他对父母的死无能为力,两年后他对妹妹的病束手无策,都说人在做天在看,可他明明什么错事都没有做,怎么偏偏就,什么无法承受的事都要往他身上压?
林江想喊,他发了誓再也不哭,可苦闷跟愤怒梗在胸口里,那么紧那么疼,迫的他热了眼睛,林江死命地跑,他试图以此宣泄,忽的被人攥住了手腕。
被拽住的林江如落瓷碎地,巨大的愤怒刹那迸溅出来,他眼中还燃着对命数的不甘,又死又狠地,瞪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人不放。来人对这接近杀意的情绪波澜不惊,他用力不深,却令林江无法挣脱,林江又试了几次,只是奋力反抗皆被轻松化解,顿时让他觉得来人如同那扼住他咽喉的命运一样无法抵挡。
无法抵挡,无法回避,这是命。
他的妹妹会死,这是命。
林江静下来,先前那些如同小兽的凶狠情绪隐没不见,他面上无悲亦无喜,泪珠却从失了生机的眼睛里涌出来,无声地往下滚落。
来人因为林江的反应神情有了些松动,不过转瞬又被自己压制,他不带起伏地朝林江道,
“主人要见你。”
林江从未想过,自己一个地上碎石般不值钱的小孩,居然有一天会被人给盯上。
而且似乎,盯上他的还不是普通人。
且不说先前制住他的那位周身冷冽到不似寻常的武莽之人,光是由其口中说出的主人二字,就清清楚楚地宣示了下令者不容违逆的身份。
世间担得上主人这个称呼的从来都非富即贵,是以林江怎么都想不明白到底会是谁要见他,更不明白是为了什么而要见他,然而即使想不明白,他也只能在对方松开钳制后按照示意乖乖地跟着。
不是感觉不到害怕,可林江除了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能力从对方手中逃脱之外,还有的却是一些突然生出的荒唐念头。
他想把自己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