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江锦衣
无休阁前,江锦衣挥退了门口的护卫,解开了江临川设置的禁制,踏入其中。
他虽然在江家长大,却还是第一次踏入无休阁——传说中江家老祖宗居住的地方。
按理来说,江锦衣本该有些好奇,可是最近一段时日,他总是提不起劲了。还是弱冠少年的他,仿佛被人抽去了一魂一魄,整个人都恹恹的。
在无休阁中漫无目的的走了许久,他在祠堂前停下,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来。
江临川已死,不管别人心里如何想,承认不承认,江锦衣便是名正言顺的江家家主,有资格进入祠堂。
以前继任江家家主需要老祖宗的承认,可是从老祖宗被江临川软禁起,老祖宗便失去了那个权利和权威。
然而面对这座祠堂,江锦衣心里依旧有些心虚,还有些苦涩。
他站了许久,犹豫不决,想要离开时,一道苍老的声音从里头传来:“进来。”
……是老祖宗。
江锦衣定了定神,拂开了古树上垂落的老藤,踏入了古旧的祠堂。
祠堂中弥漫着安神的檀香,大约是老树遮挡了光线的原因,里头较为昏暗,零星的光斑透过雕花木窗落在地板上。
江锦衣便踏着这片光斑,抬眸去瞧,看到了一排排牌位,一盏盏明灯,一幅幅画像。牌位木料陈旧,明灯有明有暗,画像的纸章微微泛黄,处处落满了时光沉淀的痕迹。
而一位老人便站在一盏盏明灯面前,老人背对着江锦衣,江锦衣看不出他脸上的神色,却听到了老人的声音:“第七排第八盏是你的魂灯,你七岁时川儿给你改了姓氏,便为你点燃了那盏魂灯,放入了祠堂,若是你出什么事,不管是我还是他都能立刻察觉到。”
再度听到熟悉的名字,江锦衣脸色不由一白。
这个时候,老人转过身来。他手里端着一盏熄灭的灯盏,目光炯炯落在江锦衣,没有长辈看待晚辈的慈爱,唯有深入骨髓的冰凉。
老祖宗抿了抿嘴:“我手里这盏魂灯是川儿的,前些时日灭了,川儿怕是魂飞魄散了,这个结果你可满意?”
江锦衣头有些晕,不由后退一步。
“老祖宗,我……”
“我早便跟他说过,就算不送走你,也不该让百般迁就你,让你当个什么少主,可是他偏偏疯的厉害,不管不顾,我行我素。也不知道他性子随了谁,跟他爹一样多情,又绝情狠毒的很。”
在无休阁养了数年,江家老祖宗脾气半点没养好,依旧古怪又刻薄,说话戳人心肺,把人心戳个千疮百孔方才甘心。
当年老祖宗便把成为废人,方才十岁的江临川说的跪地恳求,如今照样把江锦衣说的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可是无论他怎么说,江锦衣始终是默默受着,没有一句反驳,老祖宗很快便觉得索然无味了。
毕竟一个懂得反抗,满身反骨的少年,怎么也比一个话都不说的木偶来的有趣。
“行吧,你给先祖们上一炷香,出去之后便是名正言顺的家主了,有事没事别来找我,自己顶着。”老祖宗嫌弃的摆摆袖子。
“……”
江锦衣沉默片刻,回答:“是。”
言罢,他上了香,磕了头,打算离开时听到一声碎响,不由回头,便看到了被摔地七零八落的魂灯。
江锦衣一愣,猛的抬头,便见原先摆着江临川魂灯的位子上已经空了。
明白什么的他浑身颤抖,怒喝:“老祖宗,你这是干什么?”
“反正也没用了,扔了也不打紧。”
这样无所谓的态度,更让江锦衣恼怒,浑身血液沸腾:“老祖宗,舅舅能将你软禁在无休阁,我也能做到,您信不信?”
江家老祖宗眉毛一挑,看着岁数还没自己零头大的少年大放厥词,倒也没怎么生气:“总算有点儿活力了。”
老祖宗挥袖从他边上走过:“你要真的有你说的本事,就想想怎么保住江家吧。”
踏出门槛,声音被萧瑟的凉风拂入江锦衣耳朵:“你出卖了你舅舅,而你舅舅又干尽了伤天害理的癫狂事,他死了,有些事能尘归尘土归土,有些事还是要落在江家头上的,就看你能保住多少了。”
老祖宗走后,江锦衣反而在祠堂呆呆站了许久,直到黄昏,他才反应过来,将地面的灯盏碎片一块块捡起,花了一夜的时间修补后,才离开无休阁。
家主之位并不好当,特别是江锦衣匆匆接手、又有江临川那挡子事,被天下修士若有若无的针对,更是忙到不行。
他在无休阁待了一整夜,第二天宗卷便堆积如山了,而处理这些宗卷对江锦衣来说,并不容易。
幸好,他老师多,不是江家长辈就是江家客卿。这几位老师看着他长大,感情自然不一般,江锦衣遇上处理不了的问题的话,几位老师便会为他出谋划策。
如此,江锦衣磕磕绊绊勉强撑起了江家。
尽管如此,江锦衣身上的压力却没有丝毫松过,随着时间流逝,反而愈加沉重,几乎将他的脊梁骨压折来。
懂得越是多,越是接手江家事务,江锦衣便越是深刻体会到他舅舅手段的可怕,那些在他看来艰难无比的东西,竟然被舅舅玩弄于股掌之间。
除此之外,他也感受到了自己怨恨之下对舅舅的报复,给江家带来了何等灭顶的灾难。已经有不少人明里暗里对江家出手了,而当初依附江家,或者同江家交好之人,如今跟江家完全断绝了联系。
墙倒众人推,莫过如是。
若非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江家还有老祖宗,还有千年底蕴,怕是早就成了丧家之犬。
江锦衣忙的昏天暗地时,一只灵秀的白鹤撞开了窗户,轻巧的落在了书桌上。
羽翅扇动的风将桌面上的白纸掀起一角,江锦衣愣了许久,这才回过神来,伸手去碰白鹤。
指尖碰到的那刻,白鹤化为一阵星光消散,而他掌心多了一块玉简、一副画卷,以及一只笔。
玉简挂着流苏,画卷用红缎带绑起,毛笔上落了一串玉珠子……能有这般细腻心思的,自然是姑娘家。
江锦衣拾起玉简,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锦衣,这是我改良过的山水笔,你用用,看看比以前那只好用吗?还有,过几天我来看你。”
江锦衣放下玉简,轻轻握住笔杆,好一会儿才解开画卷,纸面上并非什么山水好景,也非人间热闹繁华之景,画的是几只斗殴的小鸭子。
江锦衣心下一愣,缠绕于心头的烦躁居然散去了一些。
“这画倒是有趣。”一位中年男子抱着厚厚一叠书卷踏入屋中,笑着打趣。
“老师。”
“谁家姑娘送过来的?”
江锦衣原本弯着腰驼着背,一脸疲惫的模样,此时倒是挺起了腰身,清了清嗓音回答:“是穆湘姐姐。”想了想,又道,“前段时间,穆湘姐姐养了一窝灵鸟,想必就是这个了。”
“原来是穆家那丫头啊,那姑娘待你倒是亲厚,这种时候,别人避之不及,她倒是眼巴巴的送东西过来了,估摸着是担心家主吧。”中年男子摸了摸下巴,“我就跟她提了一句,家主最近不太好而已。”
“……穆湘姐姐一向待我如亲弟。”江锦衣轻声呢喃。
“那么,家主可想好了回礼。”
“……”
“不需要多贵重,合乎心意便行。”
江锦衣低着头,额发遮住了泛着血丝的眼睛,声音沉沉的,透着几分干涩:“老师,我不想见她,也不敢见她。”
“为何?”
“我觉得……”穆湘姐姐该是喜欢舅舅的,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年未嫁?
他害死了舅舅,哪里敢见穆湘啊。
然而这句话梗在了喉咙里,因为江锦衣不能这么说,既是因为姑娘家的清誉,也是因为……江临川是众人眼中的大魔头。
江锦衣的心思却被他的老师轻易道破:“穆家丫头不会喜欢前家主的。”
江锦衣抬头。
“你舅舅身边总是跟着一个俊秀少年,同吃同住同睡,形影不离,年年日日都如此,见过他们相处的人,不可能喜欢你舅舅的,那不是自讨苦吃吗?穆湘丫头聪明伶俐,可不会这么傻。”
“小九哥哥和舅舅不是那个关系。”
“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关系?你舅舅无意娶妻,这是事实。”中年男子下一句话惊的江锦衣差点儿跳起来。
他没有喊家主而是喊了江锦衣的名字,目光是看到喜爱晚辈的慈爱:“锦衣,也许你该成亲了。”
“老、老老老师,你别开玩笑了。”江锦衣瞬间面红耳赤,如一只炸毛的猫。
“一个人撑着很累的话,就找个人陪你撑着,老祖宗看重穆湘丫头,想要你舅舅娶她,便是因为她身后站着整个穆家,以及穆家老爷子。”
江锦衣下意识反驳:“这怎么可以?穆湘姐姐……一直把我当小孩子。”
“这不正好?感情以后培养,只要她真的心疼你了,便会拉你一把,渡过这个大难关。”中年男子一副看透事实的模样,拍了拍江锦衣的肩膀,留下了吓傻了的江锦衣和一堆书卷。
穆湘在玉简中说过几天来看江锦衣,实际上第二天便到了江家。
江家都认识这位穆家小姐,一路畅通无阻,直到在书房前,被江锦衣留下的侍卫拦住。
十年时间,于修真者来说并不长,穆湘面貌一如当年,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如杏花簌簌。
她冲着禁闭的房屋说道:“锦衣,姐姐亲自做了百果香糕给你,出来尝尝。”
江锦衣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嗓音,用尽量平淡的声音道:“穆湘姐姐,你回去吧。”
“锦衣长大了,都不爱吃百果香糕了。”
唇瓣露出哭似得笑容,江锦衣声音依旧压的平淡,自顾自道:“路上不安全,我让人送你回去。还有……别来了……”
“我千里迢迢赶来的。”
“来人,送姐姐回……”去。
“砰”的一声,房门被打开,江锦衣看到了门口的窈窕身影,突然想,人不能太熟,熟到能理所当然砸门就不好了。
念头过去,却是难以抑制的恐慌和心虚。
江锦衣下意识蹲了下去,躲在了桌子后面。
他可以平淡面对问天剑主,可以站在天下顶尖大能面前,可是江临川出现时,他却极为失态。
他可以认下江家老祖宗的指责,可是老祖宗摔了魂灯时,却恼怒威胁老祖宗。
同样,他也无法面对穆湘。
原因无他,江锦衣知道别人不在乎他,而江临川、穆湘关心他,在意他,所以才更无法平淡的去面对。
屋中静默许久,穆湘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几步走到书桌前,将糕点盒子放下:“要不要我陪你玩躲猫猫?”
“……”
“唉,你今天说的话,可真伤姐姐心。”
“……柜子第三排抽屉那个盒子,你拿一下。”
“嗯。”穆湘打开柜子,看到了一支杏花簪,便又听到了江锦衣的声音,“这是山水笔的回礼,边上那个盒子你也打开一下。”
穆湘接着拉开抽屉,是一副画卷,画的是一位拂开梅花树树枝的姑娘,也就是穆湘自己。
江锦衣不由捏了捏手心:“那副画的回礼。还有……还有……”
他没准备糕点的回礼,江锦衣一时间想不起该送什么好,半天憋出一句:“藏宝阁的东西,姐姐你随便挑一件好了。”
“然后就回去吧……”
“真的别来了,会拖累你的……”
穆湘绕过书桌,站在了江锦衣面前,轻轻叹息:“你不会躲着哭鼻子吧?”
“我才没有。”
“那桌子上这幅画了?”穆湘偏偏蹲下身子,“也是送给我的?”
江锦衣一愣,便看到穆湘摊开画卷,放在了他面前,画卷上梅花正盛,火麒麟以守护的姿态盘卧,青年在弹琴,少年在甜睡,岁月静好——唯独没有堆雪人的孩童。
“你先前画的那副画被我撕了,我自己仿的。”
“你少画了一个人。”
“没必要画上去。”
“是送给临川的吗?或者说赔给他?”穆湘垂下眼帘,眸中是温柔的光彩。
“才不是送给他的。”江锦衣咬牙,瞪大眼睛望着穆湘,双手握成了拳头。
穆湘伸手抚上他的额头,轻轻揉了揉:“别难过了。”
江锦衣眼中浮上一层水雾,身躯也开始颤抖,下一刻,他保住膝盖哭了起来。嚎啕大哭,觉得丑巴巴又可怜兮兮的。
这是江临川死后,他第一次哭。
穆湘想了想,又道:“我陪你去一趟无望海,亲自把画送还给临川吧,好吗?”
江锦衣哽咽一声,抽抽搭搭回答:“……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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