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三
手心被铁锈磨破了皮,像是泼了盐水一般的疼,江临川抿着唇,一言不发,跟那把石中剑苦耗。
鲜红的血水自指缝流淌而下,顺着剑柄落在石块上,他却依旧不肯松手。
他从小在江家老祖宗那里吃了不少苦头,不说能忍受多大的痛楚,至少能忍得了双掌的“小伤”。
可是直至力气用尽,脚步踉跄差点儿一屁股坐地,他依旧没有拔出石中剑。
凉风将树叶吹的沙沙作响,树叶起伏之时,石板上的阴影也随之变幻起来。
江临川坐在剑碑边的台阶上,抱着双腿,细细的喘息,额头布满了汗水,他垂下眼帘,静默不语。
树荫因着风,时不时将他笼罩,带来片刻的清凉。
江家老祖宗便站在不远处的阁楼上,一边喝酒一边看着剑碑处那个小小的身影。
“这小崽子就打算放弃?”江家老祖宗嘀咕,脸上浮现恨铁不成钢之色,“如此没毅力,给你条件也成不了大气。”
抬手招呼守卫,江家老祖宗话语有些不耐烦:“去,把那小子的东西从我这里扔出去。”
守卫迟疑了一下,不敢忤逆,便点了点头,才踏出两步,又听到了老祖宗的声音。
“等等。”
老祖宗背对着守卫,手放在腰后:“再等等。”
便见那个小小的少年休息够了,直起了身子,拾阶而上,伸出布了几道伤痕的手,双手合拢,紧紧握住了剑柄。
少年头发有点儿凌乱,却目光坚韧执拗,带着一股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劲。
老人手指头在窗棂上敲了敲,若有所思。
光线缓缓倾斜,从清晨到日暮,再到夜幕四合,群星璀璨。
江临川便一直待在剑碑之下,尝试拔下石中剑。力气耗光就云在台阶上休息,有了力气就继续,将“坚韧”两字贯彻的彻底。
但是只坚持几天什么的,江家老祖宗根本瞧不上,所以他看了一会儿,便离开了,处理自己该处理的事务。
第二天清晨,他又看到了拔剑的少年,先是一愣,随后瘪了瘪嘴,吩咐守卫:“去给这小子送点儿吃的,他现在就是一个凡人,一天不吃不喝,还有什么力气拔剑?”
真是蠢笨!老祖宗暗道。
“少主已经吃过了。”
“等等。”江家老祖宗扭头,“什么时候吃的?”
“少主一整天都有吃,他吩咐了奴仆送过去。”
江家老祖宗稀奇了:“那他昨晚睡了没?”
“睡了。”
“好小子,吃饱喝足睡够了才来拔剑的。”话语间有些不满意,然而江家老祖宗的神色却是欢喜的。
心想:幸好这小子没傻到蛮干。
江临川一连坚持了十天,整整十天,他在石碑边上吃喝睡,吃饱喝足睡够后,就卯足力气拔剑。
所以得时间都被他完整的规划好,他有条不紊的持续做着一件事。
十天后,江家老祖宗惯例推开窗棂,想看看江临川在不在拔剑,意外的是那个少年不在,他惯常待的那个位子上,空无一人,唯有凉风簌簌吹过,竟然让人生出了几分不适感。
江家老祖宗摸了摸白胡子,没有立刻下定论。
不等他询问,守卫便上前一步,自动跟江家老祖宗汇报:“少主在演武场。”
“他去那里干什么?”
“练力气。”守卫言简意赅。
江家老祖宗挑眉,没有询问。他大概懂自己这后辈的想法了。
一开始期待自己就是这把石中剑的“有缘人”,这种显然不切实际,所以他打算滴血认主,血液浸透整把剑,依旧没用,他便打算用持之以恒来打动石中剑。
坚持了十天后,这小子又意识到了自己力气小,身体虚弱的毛病,打算先调理调理……
不过就算是调理锻炼身体,江临川依旧会天天去试试拔剑,直到耗尽力气方才离开。
整个无休阁,唯有不近人情的江家老祖宗和沉默寡言的守卫,安之、若素两人进来照顾小少主,却被拦在了门口。
江临川在这里待了一个月,便仿佛觉得跟世界都隔离了一般。
他每天都在想,明天该做什么,接下来该做什么,未来该做什么,就怕一步走错,他便永远如此,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
但是,更多的时候,他也会觉得孤寂,觉得有点儿委屈。
又一次精疲力竭,江临川仰躺在石板上,没有第一时间起来,反而是望着天空发呆,
夕阳西下,山峰翠林之上,晚霞绚丽。
这个时候,白日的炽热渐渐散去,微风送来些许凉意,额头的汗水已经干了,他这才抬了抬手,遮住了额头,将黄昏最后一缕光遮住。
“喂,你能听得到我说话吗?”江临川抬手戳了戳插入长剑的石块。
“真的是我太差,你懒得理我,还是因为你根本就是把普通的剑了?”
“也许,你就是老祖宗用来考验为难我的一把普通的剑,我拔不出你,只是因为自己失了法力而已。”
“老祖宗觉得这样耍我很好玩。”他心里有些愤愤,“或者看我每天这么拼命,躲在哪里偷笑。”
“……”
“……”
“……”
“你别嫌弃我唠叨啊,我平时不是这样的。”
说了半天,直到嘴巴皮有点儿干燥,江临川才停下上下开合的嘴,舔了舔自己唇角,笑容有点儿无奈,有点儿自嘲。
“我也是傻了,才会跟一把剑说这多话……”
他垂眸,学大人似得,轻轻叹了口气。
用手臂半撑起身子时,江临川打算离开,才踏出几步又折回来,抬手碰了碰剑柄。确定石中剑不会动后,方才离开。
后来,跟石中剑说话就成了江临川的日常,他到不觉得石中剑听的懂他的话,会回应他,他就是想找个地方分享分享,而石中剑无疑是最佳对象。
这里没人打扰,让他喧嚣的心逐渐平淡,竟然品出一丝岁月静好的意味。
他尝试拔剑的第一年。
江家老祖宗亲自去了药宗,求了一颗灵药,并且把自己的老朋友领了过来,替他修补破碎的丹田,修复每根被挑断的静脉。
从那年起,他重新可以修炼,并且事倍功半。
尝试拔剑的第二年。
江临川重新筑基,虽然脸上不说,心里头却高兴,拿了一本古籍对着石中剑念,念了整整一天,把整本书念完。
第三年……
第四年……
第五年,江礼暂任家主之位。
江临川知道消息时,正靠在尝试拔石中剑。
家主位子没了,石中剑也没拔出来,方才十五岁的少年却满不在乎一笑。
他穿着一身柔软简朴的袍子,往台阶上一坐,一头长发高高束起,因为这个姿势而落在了台阶上。尚且稚嫩的面容上,一双黑色的眸子却已经看不出深浅。
守卫忍不住问了一句:“少主,您不生气吗?”
少年似笑非笑:“暂任家主而已。”
迟早要被扒下去的,少年在心中补充。
这一年起,江家老祖宗也没拘着江临川了,敞开了门,任由他的去留。
十五岁的少年告别他的“石中剑”,如同飞出笼子鸟儿,开始探索这片天地。他不是金丝雀,而是尝试飞翔得鲲鹏,恋慕的不是枝丫间的小鸟窝,而是九天之上的风景。
一两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他才会回来一次,一回来目的地便是剑碑下的石中剑,如同相识许久的老朋友一般,絮絮叨叨讲述途中的经历,偶尔还会吹吹牛皮什么的。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每次回来,江临川身上都有着惊人的变化。
原本纤细瘦弱的身段,像根挺拔的青竹,有点儿圆的脸颊,退去了所有的婴儿肥,病态苍白的皮肤,如今也有了血色。
面容上的青涩也消失的无影无踪,眉眼艳丽耀眼,矜贵间多了几分桀骜。
第十年,江临川没有回来一次。
这是他离开最久的一次,整整一年不见踪迹,唯有宗堂上摆放的长明灯证明他还活着,活得肆意潇洒,无拘无束。
他回来时,正是深夜,一轮极为圆亮的明月高悬于夜幕之上,月色流光洒下,平直铺躺在地面。
江临川便踩着月光,一步一步踏上台阶,靠着石中剑坐下。树叶草丛间的流萤被惊动,不少“小星星”在空中窜来窜去。
“我这次回来带了不少好东西。”江陵的声音在幽静的夜中传荡。
听到的人估计以为他在自言自语,其实不然,他在跟认识十年的老朋友说话。
“天峰的雪莲酿,江南的青釉杯,遗传的琴谱,一尾古琴……也不知道你喜欢哪个?”
无人回答,他自娱自乐:“琴谱我可以弹给你听,就用新得到的那张古琴,残缺的道经我可以一字一句反反复复的念给你听,直到你不想听为止,但是这雪莲酿可是好东西,一刻也等不得啊,我们共饮一杯如何?”
当做石中剑回应了自己,江临川拿出了那套青釉,满上两杯后,一杯倒在了石中剑身上,一杯则自个儿品尝。
“告诉你一个秘密,只告诉你一个人的秘密,我其实偷偷溜进了徐陵白家,见到了姐姐。”江临川的眼睛落满了星辰,显得有点儿朦胧,“姐姐似乎过得很不错的样子,好吃好喝被人伺候中,脸颊都胖了一圈。”
“我现身之后,她抱住了我,跟我说了许许多多的话,然后摸了摸腹部,告诉我:她有身孕了。”
“然后姐姐笑了笑,笑起来非常得好看。”
“她说:你要当舅舅了。”
“我不知道姐姐到底过得好不好,但是她告诉我怀有身孕时,她是真的很开心,连声音都比以前轻柔,仿佛怕吵到什么似得。”
“……我很开心。”
“至少姐姐过得没我想的那么艰难,我也不用那么难受。”
话音落下,江临川仰首,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将杯子和酒葫芦置于台阶上,江临川抬手握住剑柄,轻快笑道:“十年了,你该让我拔出来了吧?”
他也就随口一言,连力气都没用几分,然后……
轻而易举的拔出了石中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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