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画扇穆然转头紧盯着那个“口出狂言”的目盲男子,脸色铁青地质问道:“你说谁是孽子呢?”
她这句语气颇重的质问声霎那间就打破了此间两人的沉寂氛围。
缓过神来的隋便冲着她摇摇头,示意道:“你先去把秦鸾大哥他们喊过来。”
李画扇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拒绝道:“要去你去,我不去。”
隋便呵呵道:“那行,回头二殿下那边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去替你解释。”
听到自己被威胁,李画扇气鼓鼓地说道:“你还想不想去望月楼了?”
隋便瞥了她一眼,随意道:“都行,反正吃了还是要拉出来的。”
瞬间就被这句话给堵的哑口无言的李画扇跺了跺脚,如同炸毛的小猫般放狠话道:“行,隋便,算你有种。”
然后便憋着满肚子怨气去找秦鸾他们了。
看到李画扇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后,隋便扭头看向老神在在的目盲男子,神色平静地说道:“先生,要不你再替我算上一卦?”
听到有生意自己跑上门来了,目盲男子当然求之不得,他清了清嗓子,故作高深道:“这位公子请坐。”
等到隋便坐下后,目盲男子摸索着将面前的签筒推到他面前,说道:“公子请。”
隋便摩挲着质地极为普通的签筒,说道:“这个不急。”
紧接着他目光深邃地看向摆摊算命的目盲男子,问道:“我想先听先生解释下刚才的那句‘殃毒在西洲,孽子在太安’。”
目盲男子闻言微微一笑,说道:“西洲作为大梁的边陲之地,民风民俗尚未教化算得上是整座大梁的殃毒。”
听着这极为不着调的解释,隋便没有打断,而是静候下文。
“至于这孽子,我昨夜夜观星象,看到北斗南移紫薇移位,再加上如今已经是多事之秋的太安城所以我断定城内必定有妖孽作祟。”目盲男子神情故作凝重地说道。
隋便轻挑剑眉,看向他那双已经失明的双眼,“深以为然”地说道:“先生所言极是。”
“那现在公子可以抽签了?”目盲男子轻声问道。
隋便摇摇头,说道:“抱歉,我这个人并不信命。”
若他真相信命运二字,那他早就已经死在十二年的那场大火之中了。
如今的他其实可以算作是一条漏网之鱼。
只不过这张网,很大,曾经囊括了大隋,笼罩了整座穹陵州。
“真不试试?”目盲男子仿佛心有不甘般,追问道。
隋便干脆直接站起身来,既然刚才的那句话只是误会,而对方也是误打误撞,那自己就不必再跟他纠缠下去。
然后他便看到了朝这边走来的李画扇,以及身后的房玄策和秦鸾。
“怎么样了?”秦鸾瓮声瓮气地问道。
当他听公主殿下说隋便故意支开自己看样子是同一摆摊的算命先生争辩一番后,秦鸾便不放心地赶了过来。
如今隋便重伤初愈,绝不能再跟人起什么争执。
“没事。”隋便摇摇头,道。
像刚才那句话他肯定不会对秦鸾说,若真说了即便秦鸾不会对此多想,李济民那边也肯定会心中生疑。
殃毒,孽子,这绝对不是挂在嘴边简单说说的两个词。
“既然没事那我们就走吧。”李画扇皱了皱琼鼻,抬手说道:“开道望月楼。”
听到望月楼三字,本来因为眼睁睁溜走一单生意而垂头丧气的目盲男子瞬间又来了精神,摇头晃脑地喊道:“测姻缘算吉凶,不灵不要钱呐...”
“不要钱?”听到最后这句话后,隋便与房玄策两人近乎同时开口,异口同声地问道。
被这两人一问吓了一激灵的算卦男子轻咳两声,纠正道:“是不灵不要钱。”
“那就是不要钱了。”隋便摩挲着鼻翼,说道。
“所以你先来还是我先来?”隋便扭头看向房玄策,问道。
听到这个熟悉的嗓音,目盲男子眼角一阵抽搐,问道:“公子,刚才你不是说自己不信命?”
隋便讪讪一笑,颇为无赖地反驳道:“那你刚才也没说不灵不要钱啊。”
“还是我先来吧。”房玄策挤到摊子前,一手抓过签筒,说道。
不等隋便反应过来他便已经轻轻晃动了签筒,很快,就有一支桃木签掉落在桌案上。
目盲男子闻声将那支桃木签摸索在手中,用拇指肚在签文上一划而过,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怎么样?”房玄策问道。
隋便瞅着身边的房玄策,腹诽道:“还是读圣贤书的,没想到还信鬼神之说。”
听到询问,目盲男子再次摆出那副高深莫测的架子,说道:“七四签,中,签文是恨相见晚也。”
紧接着他又问道:“需要在下为这位公子解签吗?”
“不用了。”房玄策直截了当地拒绝道:“不准。”
可能除了身边的隋便外,没有人发现在听到“恨相见晚也”这句话时,房玄策的眼角余光瞥向了李画扇。
“要不公子你再摇一次?”听到不准这两个字后,目盲男子不甘心地说道。
房玄策只是沉吟了片刻,便点点头,重新在签筒中摇出一支桃花签。
目盲男子摸索着上面的签文,终于面露喜色,道:“恭喜恭喜,这次是上签,宗庙享之,子孙保之。”
听到这道签文后,房玄策那紧皱的眉头才缓缓舒展开来,他转头看向隋便,淡淡道:“付钱吧。”
隋便闻言扯了扯嘴角,问道:“这就准了?”
房玄策点点头,在撂下一句“我觉得准了”后便离开了算命摊子。
“我来吧。”秦鸾将两枚永安币轻轻放在了案桌上,说道:“不能让小房白喊一声秦老哥。”
隋便听到这句话,搓着双手笑吟吟地问道:“秦老哥,那我呢?”
秦鸾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便明白了过来。
于是他又将两枚永安币放在了目盲男子面前。
隋便见此也没有半点客气,抓起签筒轻轻晃动,最后有一枚桃花签轻轻滑落出筒。
不等目盲男子反应过来隋便就将其抓在了手中。
随后他摊开手掌,看着那支桃花签上面的签文,怔怔出神。
“签上说的什么?”李画扇拽着他的袖子,着急问道:“难不成你抽到了下下签?”
不是她故意这般说,实在是隋便现在的脸色太难看了。
“不是。”久久才回过神来的隋便摇头道。
然后他紧盯着这个身着破旧道袍的目盲男子,问道:“这支签我能不能留下?”
“可以,再加两枚永安币。”目盲男子伸出两根手指,说道。
然后隋便没有半点犹豫,直接从怀中掏出两枚永安币,放在了桌案上,最后径直离去。
看着那道修长如玉树的身姿,李画扇小声嘀咕道:“真有那么准?”
目盲男子闻言终于是站起身来,对着李画扇作揖行礼,说道:“若是殿下不信大可以一试,还是那句话,不灵不要钱。”
李画扇轻嗯一声,作势就要去拿签筒。
但“眼疾手快”的目盲男子却先她一步将手掌轻轻覆在了签筒上。
“有问题?”李画扇见自己被阻,不解问道。
目盲男子略作沉吟,问道:“刚才我听殿下说要去望月楼?”
李画扇点点头,“没错。”
“这样吧。”目盲男子商量道:“若是殿下您觉得我的签灵的话,永安币的话小人就不要了,毕竟钱财乃身外之物,您看能不能带小人一起去望月楼开开眼界?”
秦鸾听到这番话后双眸半眯,眼神玩味,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敢同这位太平公主讨价还价的人。
“你需要开眼界?”李画扇将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挑眉问道。
“瞧公主您这话说得,小人去那又不单是看。”目盲男子解释道。
“好,就这么定了。”李画扇拍案决定道。
“殿下,这恐怖有些不妥。”秦鸾在一旁提醒道。
将这种不三不四的人带在身边,而且后者还是千金之躯,总归是于礼不合。
“没什么妥不妥的,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从来都不会收回来。”李画扇摆手说道。
旋即她握住签筒,轻轻摇晃了三四下后一支桃花签便滑了出来。
目盲男子闻声将其捡了起来,一边抚过上面的签文一边说道:“是第六签,风弄竹声,只道金佩响;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
“是好是坏?”李画扇迫不及待地问道。
“上吉。”目盲男子笑吟吟地说道。
李画扇伸出手去,“拿来我看看。”
目盲男子将手中的桃花签递给她,说道:“不知道殿下觉得此签灵不灵?”
李画扇把玩着那支签,将上面的签文读了一遍又一遍,猛然间她转头看向某个方向,看向那个其实早就消失不见的背影,神色恍惚。
“殿下?”目盲男子轻声喊道。
“你收拾下摊子,跟过来吧。”李画扇心不在焉地说道。
听到这句答复,目盲男子会心一笑,这顿饭最起码是不愁了。
“这位大哥?你要不测测?”目盲男子转头“看”向秦鸾,笑问道。
“今日出门仓促,身上已经没有分文。”秦鸾如实说道。
目盲男子闻言脸上没有半点气馁神色,只是笑着说道:“没关系,今日测三赠一,我刚好可以给大哥你免费卜一卦。”
“那我岂不是占你便宜了。”秦鸾沉声道。
目盲男子摇摇头,笑道:“是我占了那位公主殿下的便宜。”
今日即便是他卜上一天的卦挣的钱也不够他迈进望月楼喝顿小酒的。
但说到底还是自己占了先前那两位仁兄的便宜。
“那我就试试。”秦鸾朗笑道。
原本他是不信这种装神弄鬼的一套的,但既然隋小兄弟和小房兄弟都说算的准,哪怕是心思难测天马行空的公主殿下也应了下来,那他当然也想试一试这签究竟是怎么个灵验法。
随着一阵晃动一支桃花签的掉出,目盲男子捡了起来,握在手中。
很快他脸上就露出一抹复杂之色。
“难不成我手气这么背抽到了下下签?”秦鸾看向神色不对的目盲男子,问道。
目盲男子闻言摇摇头,否认道:“也不是。”
“是第十四签,上上签。”
秦鸾伸出手去,“我看看签文是什么。”
目盲男子迟疑了下,最终将那支签放在他的掌中。
只是在放下的片刻间食指上的力道微微加重了些。
“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宴...如兄如弟。”秦鸾读完签文后,不解问道:“这中间怎么有段模糊不清?”
“哎呀,大哥你又何必在意这个,总之是上上签没跑了。”目盲男子催促道:“我们再搁这聊下去殿下只怕已经到望月楼了。”
当目盲男子跟着秦鸾赶到望月阁门前时,果不其然李画扇已经同隋便房玄策一起站在那了。
当隋便看到秦鸾身后跟着的那个目盲男子后,眉头微微皱起,虽然如今他并不知道后者究竟是何方神圣,但他深信对方不简单。
不单单是那道误打误撞的箴言,还有那签筒中的桃花签。
若只是房玄策一人抽到心仪的签也就算了,没想到连自己都“着道”了,虽然不知道李画扇抽到了什么签,但看她那副样子应该也不会差到哪去。
如此看来说对方不简单还算是低估了,该是高深莫测才对。
不过如今看来对方对自己并未显露出敌意,所以隋便也同样不着急。
俗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些事逃是逃不掉的。
“他怎么来了?”房玄策不解道。
“这就要问公主殿下了。”秦鸾双手一摊,目光落在了李画扇身上。
房玄策当然不敢问她,所以就当秦大哥已经同他说过了缘由了。
“就是添双筷子的事。”虽然某人不敢开那个口,但李画扇最后还是解释道。
“走吧。”隋便率先迈出一步,说道。
鬼知道在重伤养身子的这段时日他吃的究竟有多么寡淡无味。
看到隋便率先走进望月楼中,李画扇环顾了眼其他人,一边走一边嘀咕道:“怎么搞的像是他请客一样?”
房玄策闻言讪讪一笑,紧跟了上去。
秦鸾嘴角上扬,隋小兄弟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都这般干净利落。
至于那个目盲男子,抬头“看”向眼前的高楼,看着那匾额上的望月二字,不着痕迹地点点头,“名字起的倒是不错。”
当李画扇踏进望月楼时,看到了被店小二拦在柜台前的隋便。
房玄策看到这一幕后抿了抿薄唇,忍俊不禁,记得当初红袖招的那人也是这般拦下他们,然后...然后他就不省人事了。
“客官,我们这里有规定,凡是要进楼的客人事先都要派人过来通知,今日这份名册上没有您的姓名,要不您明日再过来?”店小二客客气气地说道。
也不怪伙计会做出拦客的举动,实在是望月楼的规矩使然,并非之前红袖招那个门倌的猴眼看人低。
所以被拦下来的隋便这才没有动手,而是转身看向李画扇。
请客这话可是她说的,堂堂太平公主怎么能言而无信。
看到眼前这个莫名男子看向身后,望月楼的伙计同样看了过去,入眼的是那张再熟悉不过的沉鱼面孔。
“小人见过公主殿下。”楼内伙计慌忙跑到李画扇跟前,满脸堆笑地喊道。
李画扇摆了摆手,示意道:“还是老规矩。”
“得嘞。”伙计肩上的抹布一甩,侧身将路让开,道:“您里边请。”
有了李画扇的出面,隋便他们自然在望月楼内畅通无阻。
“看样子那伙计认识你?”隋便不知何时来到李画扇身边,好奇问道。
李画扇淡淡一笑,大马金刀道:“什么话,常客!”
听闻这句话,隋便眼角一阵抽搐。
秦鸾见此爽朗笑出声,边笑边拍着房玄策的肩头,道:“殿下终于扳回了一局。”
李画扇轻车熟路地将他们带到一间名为“明月砂”的雅房前,然后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我点了几道味道还算可以的菜肴。”当他们纷纷落座后,当隋便与房玄策如田舍郎初登金銮殿般满眼新奇地打量着房间内陈列的古董珍宝时,李画扇淡淡地说道:“若是你们觉得不合胃口可以再点。”
“那边摆着的是雕岚凤尾琴,听说是当年曲钟曲音仙的心爱之物。”房玄策指着某件琴筝道。
“还有那边墙上的江南落墨图。”房玄策神采奕奕地讲解道:“那是画圣吴老先生的真迹。”
“还有还有...”房玄策近乎两眼放光,兴奋道。
隋便看不出那么多的道道,不过他只知道一点,这间房子里的物件都很值钱。
“咳咳。”李画扇看着这好像没见过世面的两人,轻咳提醒道。
意识到自己些许失态的房玄策瞬间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倒是隋便始终是那副左瞧右看的姿态,根本没有将李画扇的提醒听在耳中。
至于秦鸾坐下后便再没有出声,像房间中的这些古董珍玩自己看不懂,也对此提不起多大的兴趣来。
他一介武夫要懂这些东西干什么。
而盲目男子同样没有开口言语一句,他现在关心的是李画扇口中的那几道菜肴什么时候能端上桌。
“还没有请教你的名字。”明月砂房间中,隋便冷不丁冒出一句,问道。
所问之人自然是坐在那眼观鼻鼻观心半字不语的目盲男子。
目盲男子双手摊在膝盖上,正襟危坐神情中竟然还有些许的拘谨,说道:“谈不上什么指教,我本名叫做青云,家中落魄无奈之下才行走江湖靠着占卜吉凶卦算姻缘这才勉强糊口而已。”
隋便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回答后感慨道:“青云兄有这本事不去钦天监真是太可惜了。”
青云笑道:“我自认福薄命轻端不起那碗饭。”
“青云兄倒是看的洒脱。”隋便笑吟吟地说道。
“不知道这位兄弟在六部中的哪部当差任职?”青云拱手问道。
能够与堂堂的公主殿下谈笑风生的怎么可能会是寻常人家的子弟,要么有官职在身前途不可限量,要么家财万贯富可敌国。
当然他比较倾向于前者,毕竟刚才某人的啧啧感慨之声自己都听在耳中。
家里真要是大富大贵,也不会这般没...没见识。
“这你可就高看兄弟我了。”隋便笑呵呵地说道:“区区正七品云骑尉,芝麻绿豆大的官,不值一提。”
即便是这般说,他还是将那正七品三字咬的极重。
他这般年纪已经当上了正七品的云骑尉,只要稳扎稳打不会糊涂犯浑,等到不惑之年说不定就可以位列中枢了。
当然前提是他的心思要在官场。
“失敬失敬。”青云拱手说道。
“客气客气。”隋便还礼道。
于是房间中的另外三人便在这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他们二人在这寒暄客气。
“他平时也这么客气吗?”李画扇忍不住向房玄策询问道。
后者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但又偏偏不敢反驳,所以只得微微摇头,“不曾见过。”
现在这俩人已经不是客气了,而是让人很不舒服的虚伪做作。
原来他隋便还有这样的一面。
真的难得一见。
就在隋便与青云还在“客套寒暄”得你来我往时,望月楼的伙计已经准备上菜了。
而此时隋便他们这才意识到先前李画扇所说的“我点了几道菜”究竟是怎么个几道法。
饶是在秦王府多年见多识广的秦鸾也被这样的排面给震惊的久久说不出话来。
整整六十六道佳肴摆在他们面前。
当然据伙计说这还只是第一轮,后面还有三轮。
而且上菜的时候伙计还好心提醒,这六十六到拼盘小菜真的只是开胃小菜。
房玄策看着面前的佳肴,偷偷咽了口口水。
怎么说他也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但这么大的阵仗他确实从来没有见过。
“还愣着干什么?”李画扇看着迟迟没有动筷的几人,说道:“等后席呢?”
秦鸾闻言忍不住点点头,还真是。
桌上的五人中,是青云最先下手的。
没办法,饿了太久了。
久到从大梁的东南边域之地到了这太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