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医院的床上,在刺鼻的消毒水中,夏亚南渐渐恢复了意识。她用力想睁开眼,却怎么都睁不开,只能隐隐约约听到魏老师好像是在说着什么,赵迪趴在枕头旁边,仿佛是在小声的哭。
这是怎么回事?她是在医院吗?
迷迷糊糊的想着,夏亚南的太阳穴突突的疼。
她的头像是被砸过一样,记忆又好像缺失了一块。只记得魏老师把她和赵迪带回了家里,给她们热牛奶喝。她喝不下,便靠着赵迪的肩膀发呆。魏老师似乎是想摸一摸她的脸,但手一碰到她的额头,脸上的表情便变了。不知道她和赵迪说了什么,赵迪脸一下子便白了,扑过来便抱住了她,魏老师则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好像是在找温度计。她靠在赵迪怀里,混混沌沌的,感觉有人把温度计塞到了她咯吱窝里,塞进去没多久又拿了出来。然后呢?
她努力想了想,丢失的记忆拼图好像又找回来了一块。
好像是赵迪把她用黑色大羽绒服裹了起来,然后不知道是谁,应该是魏老师,背着她下了楼,一颠一颠的。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被放了下来,又被推进了车里。赵迪好像还哭了,弄得她脸上凉凉的。
多大点事,怎么还哭了?
她记得她当时想伸手给赵迪擦一下眼泪,让她别哭了。可不知怎么回事,不要说抬手,她连眼皮都睁不开。整个人像滩泥一样,软在了汽车后座上。再往后的事,便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正绞尽脑汁地想着,她的耳畔忽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南南,南南?”
这是谁?为什么声音这么耳熟?她无意识地皱了皱眉,脑海里却一片空白。
“南南,南南?你醒了吗?”
在她思索的空档,耳边又是一声温柔的呼唤。
她醒了,可是睁不开眼。
动了动指头,夏亚南努力想回应她,可却怎么都发不出来声音。唯一值得高兴的是,她终于在一声声的“南南”中,找到了眉目。
这是舒舒姐。
系统派给她的那个好看的大姐姐。
只有她才会一开始就温柔地喊她“南南”,其他人一上来都是管她叫亚南的。
亚南,亚男。
在他们眼里,亚男和赵迪的招娣一样,是个吉利又响亮的小名儿。上户口的时候再取个谐音,那就是个顶呱呱的大名了。
想起来了这个声音属于谁,夏亚南心里却疑惑更甚。
她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为什么会突然在魏老师家昏过去?赵迪好像给她量了体温,她是发烧了吗?
魏老师开车把她送过来,一定会很麻烦?她好像还是在医院里,是不是要花很多钱?
正没有边际的想着,她嘴里忽然被塞了一片凉凉的东西,甜丝丝的,还带着点酸味,空气中仿佛还有些零星的苦味儿。
大约是橘子。
动了动嘴唇,她努力想咬一口,牙齿却也用不上力。
她这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瘫痪在床了么?
要是真的瘫痪了,那其实也挺好的。起码家里不会把她抓回去打工了,说不定还会对她的失踪求之不得。
毕竟,家里有这么个女儿和姐姐,夏凯可怎么找对象呢?谁想有个瘫痪在床、需要有人无时无刻照顾的大姑姐?要是把她撵出门,任她自生自灭,又会被旁人戳脊梁骨。
呆呆愣愣的想着,夏亚南隐约听到走廊里传来了吵闹声,好像是病人家属在闹事。迷迷糊糊地听了一会,她忽然又觉得,好像她瘫痪了也太不好。
因为家里一定会来找魏老师讹钱的。
压根不需要动脑子去想,她用脚趾头都能猜到那个被她称为爸爸的男人会怎么办。
他会到处和人哭诉说魏老师拐走了他闺女,撺掇他闺女和家里断绝关系,最后还把他闺女害死了。不止是报警,他还会带着各路亲戚去魏老师的办公室大闹,甚至还会千方百计地打听出魏老师的住址,在她的楼下搭灵棚、吹唢呐,闹个天翻地覆。等魏老师不堪骚扰或者学校看他闹得不像样报了警,找公安局的人来调解,他便会露出真实目的——要钱。他会狮子大开口,找魏老师乃至学校讹上一大笔钱,捞不到足够的钱就闹事,直到魏老师给了他满意的数目为止。
这般想着,夏亚南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不能瘫痪,不能连累魏老师。
突然便生出了无尽的力气,她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
还好,能感觉到疼。
她应该是没有瘫痪。
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她心里的那股劲儿一下子便泄了。
她还是找个没人的地方死了。
等她病好了,她就推说出去打工,离开魏老师的家。临走之前,把身上还剩的四百块来钱塞进魏老师的钱包里,算是感谢她这段日子对自己的照顾。再给赵迪留封信,说自己是因为受不了爸妈逼着她打工,所以才准备自杀的,自己的事与其他任何人无关,唯一的愿望就是下辈子换个人家投胎,或者当个猫儿狗儿也行。
她实在是不想再给那家人当闺女了
对了,在信的末尾,她还得劝赵迪继续念书。别因为自己死了,她便也读不下去高中了。赵迪上辈子当了大学教授呢,大好的前途可不能因为她毁了。
不过怎么死好呢?
跳楼就算了,万一砸到了人,或者吓到了小孩子就不好了。
那天她在商场门口看到了一个打扮漂亮的小姑娘。她扎着麻花辫,不谙世事的眼睛里盛满了天真无暇。粉色发卡上的水钻一闪一闪的,纱制公主裙如梦似幻,怀里还抱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洋娃娃。她的妈妈牵着她的手,拿着个巴掌大的棒棒糖在哄她。
她着了魔似的,眼神仿佛粘在了这对打扮得体的母女身上,连被人撞到了都没注意。直到她们的背影都消失在了茫茫人海里,她还没回过神来。
那个小女孩一定过得很快乐?
她那时不乏嫉妒的想着。好像多看上几眼,便也能变成这样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现在想想,当时的想法实在是挺没意义的。胡思乱想又能如何呢?她怎么也成不了那个被小心翼翼呵护着的小女孩。
她只是地里的狗尾巴草。
狗尾巴草还是消无声息的死掉好。那天的那个小女孩是那么美好又那么脆弱,就像商场橱窗里那些昂贵的布娃娃一样,如果她看见了,大概会做许多天的噩梦?
她还是不要吓到她们了。
她之前听人说过,那些不想活的农村妇女,好多都喝农药。
市面上的农药不贵,她只买一小瓶,应该能买得起。
到时候买上瓶敌敌畏,或者耗子药,一瓶灌下去,就什么都结束了。不会砸到路过的人,也不会连累魏老师。
多好。
自暴自弃地想着,夏亚南的眼角不觉渗出了泪。
她到底是有多傻,才会一厢情愿地认为夏凯不知情?甚至在舒舒姐替她问过了夏凯之后,还残存着一线希望,在公安局里又去问他一次?
想着公安局里的事,她只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连眼皮抬不起来,忽然又觉得自己像个小丑一样,万分可笑。居然花了一辈子,才认清了家里压根没人真正在乎她的事实。
和舒舒姐回来的那些天里,她甚至还无数次的安慰自己,谁想承认爸妈不爱自己?她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不愿承认再正常不过了。
可这份不愿承认,却在上一世,把她的一辈子都毁了。
迷迷糊糊的想着,她又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做了一个又一个天马行空的梦。梦里一会是夏凯的脸,被她质问知不知道,他低着头不敢看她;一会是舒舒姐,她牵着她的手,劝她自己来重走人生路;一会是赵迪,她哭得喘不过来气儿,眼泪滚瓜似的往下掉;一会又是魏老师,和她说不用担心钱的事儿,她只管学习就行了。最后甚至出现了上辈子的婆婆和丈夫,他们一唱一和,明讥暗讽,指责她第一胎没生出来“带把的”。
走马观花似的,夏亚南脑子里混混沌沌,上辈子和这辈子的片段轮番出现。一会是讥讽她是“光长狗尾巴草不长稻的盐碱地”的大姑姐,一会是搂着她安慰的魏老师,一会是腻歪着她要糖吃的夏凯,一会又是骂她白眼狼的夏父。
搁在魏老师眼里,便是她一会皱眉一会笑,身上又一会冷一会热。让赵迪替自己给她喂着水,魏老师放下了一次性杯子,去总台找了护士长。
摸了摸夏亚南的额头,那护士又掀开她的眼皮看了看,才道:“没什么事,估计是做噩梦了。一会醒了就好了。”
听她这话,魏老师和赵迪不禁都松了口气。旁边床的老奶奶见状,打趣道:““这么大的孩子,能有什么烦心事?不会是梦到数学考试了?”
她那孙女就和这小姑娘差不多大,今年上初三,回回数学考试之前都做噩梦,不是梦见考了零鸭蛋就是梦见挨数学老师的骂,说不准这小姑娘也是同道中人。
知道她是好心,魏老师笑了笑,没说什么话。
“丫头,别哭。大过年的,你哭个啥?”那奶奶见赵迪红着眼圈儿,抽抽搭搭的,不禁笑了笑,把女儿给她买的红枣年糕分给了她,“把这个吃了,还热乎着呢。你姐姐没事,估计是吹风冻着了,一会就醒了。”
那奶奶也是发烧,已经挂水挂了两三天了。方才见魏老师带了两个女孩进来,又看赵迪和夏亚南长得有点像,自然而然便以为是当妈的领了两个闺女来看病。
赵迪刚才也看到了,这是奶奶的女儿给她带的,怎么好意思收?连连摆手,她道:“奶奶,我不饿,您吃。”
“哎,拿着。”把年糕硬塞进她手里,那奶奶乐呵呵道,“你妈现在没空给你弄东西吃,你吃了暖暖胃,要不一会胃难受。你姐姐这都发烧了,你再出个啥事,你妈哪忙得过来?”
赵迪有些犹豫,忍不住看了看魏老师。示意她收下,魏老师笑道:“哎,麻烦您了。”
“哎,不麻烦,不麻烦。”那奶奶笑道,“你这小闺女长得可真俊,怎招人疼的。”
这小丫头水葱似的,长得又白,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长得可真好。
“哎,也还行。”摸了摸赵迪的头,魏老师笑道,“就是光哭鼻子。”
“人这是姊妹感情好。”那奶奶乐呵呵道,“两个闺女,你以后可有福享喽!”
两句话都说得赵迪极是不好意思。小口咬着年糕,她剥了橘子喂给夏亚南,一面听着大人寒暄,一面悄悄地盼着夏亚南早点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