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黄昏,鹿鸣宴。
巡抚与几位翰林悉数到场,宴席上推杯换盏,歌舞助兴,新科举人们按规矩上来敬酒。巡抚邓天佑坐在主位,知府则坐在他身侧,向他挨个介绍敬酒的举人姓名。
乡试由翰林负责阅卷,巡抚需插手,只在最终定下排名时将考卷过目一番。
能够在他心里留下印象的名字并不多。
不过他并未因此偏好任人,对每一位上来敬酒的举人都态度和善。尤其在听说有人在困苦时还坚持读书,今朝终于中举后,还真心夸赞几句,劝说对方莫要放弃,日后要继续为国效力。
巡抚大人年纪尚轻,为人谦和,举止有度,在新科举人心目中赚足了好感。
听说这位巡抚大人当年也是名穷苦书生出身,最是了解他们这些文人的难处,有稍感性些的,甚至当场百感交集,落下泪来。
待最后一位举人敬酒完毕,邓天佑才偏头问知府:“就这些人?”
知府猜到他指的是什么,回禀道:“回巡抚大人话,还有一位解元秦昭,今日卧病在床,不能到场。”
“卧病?”一名翰林听了这话,不满道,“什么病这么严重,鹿鸣宴都敢不参与了?怕不是得解元,就孤高自负,不邓大人放在眼里?”
“李翰林莫说气话。”邓天佑态度依旧平和,问,“解元患了什么病,请大夫瞧过吗?”
“下官已经派人去他家看过,是老毛病。”知府道,“巡抚大人有所不知,这位解元在府城出了名的病秧子,三天两头卧床不起,听说乡试考完那天,回去还病一场呢。”
“这身子骨……”邓天佑感慨叹息。
他对这位解元印象颇深。
解元历来由他和诸位翰林商议后决定,通常会有好几名备选,只因每人心中都有他们认为当拿第一的人选。列出几名备选后,再结合多方考虑,才可最终定下排名。
可这次的解元,却没有任何悬念。
所有人拿到那份考卷之后,都毫不犹豫将其列为了第一。
这种事在科举场上极其罕见,邓天佑就是想不记住都难。
他本想借着这次鹿鸣宴,看一看那位解元的真面目,没想到对方竟然因病缺席,着实可惜。
邓天佑心中感慨,却也并未太过在意。
感慨是因为他读完那位解元在乡试上所作的文章后,着实有些欣赏对方的才华,可那毕竟只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说关切倒谈不上。
邓天佑没再说什么,诸位翰林只议论了几句“不懂规矩”“白白损失个让巡抚大人认识的机会”之类的话,便不再多做议论。
宴席进展过半,酒足饭饱,知府又道:“巡抚大人酷爱赏诗,这次鹿鸣宴的请帖上已通知过诸位举人带各自的诗词前来,不知可要他们现在呈上来?”
邓天佑点点头:“呈上来吧。”
鹿鸣宴作诗是历来传统,邓天佑又是个酷爱吟诗作赋之人,每次无论大小宴席,都少不这一环节。
只见知府抬手一挥,让侍卫端来一方托盘,盘中整整齐齐摆放着数张纸条。
每张纸条上都是一首诗。
邓天佑问:“岳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知府笑吟吟道:“回巡抚大人话,这上面都是此番新科举人所作的诗词。下官想了个新玩法,几位大人每人从中挑出一首最喜欢的,再让他们当场出题作诗,优胜者下官予以褒奖。”
“有意思。”邓天佑道。
作诗品鉴回回都有,其中不乏有人用旧作浑水摸鱼。这法子让众人先出一首旧作一较高下,再通过即兴题评出优劣,比往年简单的作诗品鉴更有趣些。
“那就本官先来罢。”邓天佑坐直身体,俯身去看那些纸条。
他认真端详片刻,含笑点头:“岳大人,看来今年江陵府出了不少能人啊——”
邓天佑刚说到这里,目光触及其中某张纸条,忽然一顿。
知府没注意到他的异样,附和道:“都是圣上庇佑。”
可邓天佑没有回应,他紧紧盯着其中一张纸条,眉心压紧,方才还温和的面色竟然显得有些凝重。
“大人?”知府注意到气氛不对,问,“有什么不对么?”
邓天佑拿起其中一张纸条,冷冷问:“这首诗是谁写的?”
他这语气可不像是欣赏,知府心下骇然,只听端着托盘的侍从道:“这……这好像是秦昭写的。”
邓天佑猝然抬眼:“谁?”
“秦、秦昭,解元秦昭。”那侍从被他吓得磕绊一下,才道,“就是今天告病缺席那个……”
秦昭上午派家丁来府衙向知府告假,不过作诗的要求在请帖上写得很清楚,因此秦昭在告假时,同样送上一首诗,表明要献给巡抚大人。
知府事先看过这首诗,在秦昭以往的水准里着实一般,他只当是对方生病,状态不佳,没有多想。
可现在看巡抚大人这反应……这诗真有这么糟糕?
秦昭出了名的作诗,这诗说是水准一般,那也是与他自己过往比较。要是与其他举人相比,知府不觉得他落了下成。
至于气成这样吗?
知府心中不解,又不敢当真凑近去看。本想听巡抚大人评判几句,可后者只是轻飘飘将那纸条扔回去,又从中随便挑出另外一首,递给那名侍从:“就这个了。”
随后,便坐回原位。
诸位翰林逐个选出自己最喜欢的诗句,被选中的人再起身以固定命题作诗。众人吟诗作对,一派祥和,可巡抚大人却仿佛有些疲惫,全程心事重重,兴致不高。
待到鹿鸣宴结束,知府送走顶头上司,才想起来去翻看秦昭送来的那首诗。
可他翻来覆去找了许多遍,也没找到写有秦昭那首诗的那张纸条。
……丢哪儿去?
知府困惑不已,却也可奈,只得作罢。
天色暗下,景黎搬着个小凳子坐在后厨的灶台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炉火。
阿七推门走进来,景黎回头问:“小鱼崽吃完?”
“嗯,正在陪先生休息。”阿七将空了的碗碟放到灶台上,过来接景黎的班,“夫人也去吃点东西吧,药我来煎就好。”
“不用,去休息吧。”景黎道,“我不饿。”
阿七没动,又道:“您一天都没怎么吃过东西,您这样,先生知道担心的。”
景黎抱着膝盖,别扭道:“谁乐意管他担不担心。”
后厨的气氛有些僵滞,阿七在原地站片刻,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先生的温度已经降下来了,我瞧着气色也好了很多。虽然现在还在睡,但明天应当就能下床。”
“他还是多躺几天吧。”景黎声音有些发闷:“大夫说他思虑伤神,能多睡一儿是好事。”
说到这里,又抱怨道:“乡试都考完,说他还在劳神个什么?”
阿七又是沉默片刻,宽慰道:“夫人请宽心,先生不有事的。”
“们每次都这么说。”
这么久相处下来,景黎早就将阿七当做至亲好友,说话没那么顾忌:“让你帮忙盯着他,就只会帮他瞒着我,也不知道是哪头的。”
“我……”阿七不善言辞,又不说谎,只能默默低下头。
景黎见他这木头模样,心头只剩无奈。阿七性子老实,有什么想法都只会憋着,从来不往外说。
景黎想起这人白天还因为自己发火受了委屈,站起身,对他认真道:“早上我不该对那么凶的,对不起啊。”
阿七一怔。
他从小被培养成为影卫,主人说什么都是他就听什么,从没有主人家向他道歉的道理。
阿七张张口,不知该如应对。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那会儿太着急,也太生气。”提起这些,景黎莫名觉得有些委屈。他低下头,抓着自己的衣袖:“他明明答应过我好好照顾自己的,我就一晚上没看着他而已,他怎么就……”
景黎顿了顿,轻轻吸了口气:“阿七,我都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阿七:“夫人……”
“秦昭他总是这样,好像有很多很多的秘密,有很多正经事要做。我很想帮他,可我……我好像什么也做不。”
从一开始,他就是那个只能让秦昭养着,事事都要对方解决的傻鱼。这么长时间过去,他还是一点也没有长进,只能跟在那人身后,被对方保护着。
甚至他想为对方做点什么,都找不到方法。
景黎盯着燃烧的炉火,眼眶映着火光,微微红了。
阿七:“……”
救命。
要是让先生知道他夫人惹哭了,他可能会被扒皮送去喂狗。
“夫、夫人。”阿七有些语无伦次,“您别难过,先生只是不小心着凉,他很快就好的,您这样对他的病情并无益处……”
阿七一看就没有谈过恋爱,更没有任何哄人经验,说出来的话与火上浇油无异。
景黎被他说得更委屈,小声道:“也觉得我对他一点帮助都没有吗?”
阿七:“……”
他不是,他没有。
刀光剑影中都没半分怯意的专业影卫,竟在这少年面前生出了想用轻功翻窗逃走的冲动。阿七着实不擅长处理这种事情,面上还算平静,但心头早就默默祈求有人能来打破僵局。
或许是他的祈祷有作用,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敏锐的武者瞬间听出了这脚步声来自于人,脊背微微僵硬。
片刻后,虚掩的后厨门被推开,秦昭倚在门边,声音还有些虚弱:“们……在做什么呢?”
景黎猝然回头,原先就在眼中打转的泪水没绷住,顺着脸颊滑落一滴。
啪嗒一下落在地上。
秦昭看清面前的景象,微微皱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