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坊城曾经是大邺防守北高进攻的堡垒,素有“金汤之城”的美称,历经几朝风雨也从未有过半点儿塌陷的征兆。
祁中培记得,上一次修缮平坊城墙还是二十年前,他亲自领兵修缮的。
这高约三丈的城墙耸立在漫漫黄沙之上,每一块砖石的缝隙中都有他亲手填灌的桐油与石灰浆,那北边巍峨的城墙之上,应该还有他曾亲笔写着“金汤巩固”的牌匾。
那是他意气风发时写下的。
祁中培向北边望去,因战火而变得灰黄的城墙上,只能隐约瞧见几点焦黑色的藤蔓,正随着晌午的北风一晃一晃的,除此之外,便什么也瞧不见了。
或许是被北高人摘了吧。
如今这城墙坚固如初,外壁包贴的青砖上也很少看见风雨吹出的痕,可他的双颊上,却早已爬满了岁月留下的纹。
祁中培深吸了一口气,望着那巍峨耸立的城墙,似乎又想起了二十年前那个斗志昂扬的自己。
这城墙是他亲自修缮的,总该由他亲自夺回来才是
祁中培忽地握紧了手中的缰绳,随着一声令下,数千名士兵高举着云梯向百米之外的城门疾驰而去,不过转瞬间,敌军的羽箭便从满天黄沙之中破空而来,天地间仿佛下起了一场细细密密的雨。
汪淮骑马跟在祁中培身后,顶着羽箭,在士兵的掩护下向城门口冲去。
锣鼓伴随着马蹄声震的耳膜嗡嗡作响,身上厚重的铠甲压的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能低着头死死扒在马背上。身旁不断有士兵倒下,可很快又有新的士兵替补而上,他甚至都来不及看清那些倒下士兵的脸。
巨大的恐惧中,连他第一次出战的喜悦之情都被冲淡了。
若不是有这些小兵护着,他身上早就多出七八个血窟窿了。
好在周围护城河里的水早已干涸,余下的沟壑在几天前被祁湛派去的士兵连夜用泥土填平,他与祁中培向城门行进时倒未受太多阻碍。
北高守军不得不在他们将要抵达城门之前,将城门开出一条缝,派出士兵前来应战。
可数千名北高士兵在大邺精兵的夹攻之下,无异于以卵击石,很快就被踩踏在马蹄之下,大邺士兵军心大振,很快就簇拥着祁中培来到城门之下。
汪淮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现在只要将这城门砸开,一举攻入城中,剿灭敌军便可大胜得归,而他们现在紧挨着城门而站,便是敌军的羽箭也无法伤到他们。
汪淮心里乐开了花,似乎已经能看到自己凯旋而归的样子了。
可紧接着,便有几桶透明状的液体从天空中抛落而下,带着略微刺鼻的气味,让汪淮微微皱起了眉。
是水吗
这平坊城已经被围困半个多月了,又怎么还会有水
汪淮正疑惑着,耳旁就传来祁中培急切的冷喝“快撤”
那洪亮的声音震的汪淮耳膜嗡嗡作响,正呆愣着,便见天上亮起了几道火光,汪淮大惊失色,回过神来,忙驱马跟在祁中培身后,不过转瞬间,城门外就燃起了两丈高的熊熊烈火。
有些跑的慢的士兵身上瞬间就燃了起来,只能打着滚往沙地里钻,可那迎头而下的箭雨紧跟而上,那一个个火人很快就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被烈火炙烤的铠甲很快变得滚烫,如油锅一般紧贴在肌肤上,连带着里面穿着的中衣都要燃了起来,直让人恨不得卸下去才好。
汪淮抹了一把脸上的灰,扯着嗓子向祁中培道“王爷,北高人放火,这城门攻不得了,我们还是快撤军吧”
“撤什么撤”
祁中培怒目看向汪淮,他身上的铠甲比汪淮的还要红几分,整张脸却黑的像碳,被烤焦的胡须卷曲着覆在脸上,又为那目光添了几分可怖。
汪淮当即便不敢说话了。
祁中培冷哼一声,转过眼去,看着那被烧的通红的城门,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城门是精铁浇筑而成,便是他自己也没把握在天黑之前将这城门砸开。
可现在着了火便不一样了,再坚固的铁,在烈火的炙烤下也会变软变脆。
北高人若不是走投无路,又岂会出此下策
祁中培握紧了手中的缰绳,扬声下令道“灭火,今日务必把平坊城拿下”
士兵们前赴后继的捧着黄沙向烈火扑去,不到两刻钟的功夫,那两丈高的火墙就被扑灭,通红的城门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攻”
又是一声令下,数百名士兵顶着羽箭用铁锤向那门缝砸去,被烧的通红的铁门在兵器的击打下变薄变脆,士兵们几乎能透过那越来越大的缝隙,看见里面紧扣着的门栓。
汪淮的心情也由最初的紧张变为了激动。
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那城门里是空空如也的。
只有祁中培微皱起了眉。
驻守平坊的北高将士应该还剩了五十万,这五十万人呢
祁中培心中一紧,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还未来得及下令撤军,就听到远处锣鼓喧天,一片黑压压的北高铁骑从后方袭来,对大邺士兵形成了围剿之势。
祁中培这才意识到,北高人先前的迎战与放火不过是在拖延时间,从后方包抄而来的铁骑才是今天战役的主角
几乎是同时,紧扣在城门里的门栓终于被击落,坚固的铁门在士兵的呼喊声中被挤开了条一人宽的缝。
汪淮抑制住自己想要躲到城门里的,向祁中培呼喊道“王爷,城门已经开了,王爷快随末将到城门里避一避吧”
祁中培看着远处越来越近的敌军,眉间深痕紧如刀刻。
城门里还剩下多少北高士兵他不得而知,若是贸然退入城中,势必会形成夹击之势,便如瓮中之鳖般任人宰割。
就算城里没有多少北高士兵,他们五十万大军想全部撤入城里也要一刻钟的功夫,前面的士兵争相往城里挤,后面的士兵跟不上,势必会被北高人围堵绞杀,即使他自己能先行进城保证安危,可他却不愿拿这五十万士兵的性命做赌注。
他扬声喝道“关闭城门,一个都不许进去布阵,随本王上前迎战”
说完,祁中培便调转马头,向北高铁骑奔驰而去。
汪淮急的几乎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怀王不要命了
不进城暂避反而上前迎战,敌军那么多人,又如何打的赢
连这刚攻下的城门也不要了吗
祁中培想寻死,汪淮可不想寻死
他马上就调转马头向城门里奔去。
可紧接着,他就被身侧的校尉拦下了“王爷有令,进城者格杀勿论。”
汪淮道“我是副将王爷让我先进城查看的”
校尉也不答话,只是眼神轻蔑的挥动了一下手中的长刀,汪淮打了个激灵,再不敢进城,忙驱马转身向祁中培身后疾驰而去。
祁中培带领着五千士兵打前锋,汪淮不敢离的太近,只在中间浑水摸鱼。
铁蹄激荡着黄沙向天空中飞去,四周笼罩在一片雾茫茫的黄沙之下,嘶喊声夹杂着皮肤被撕裂的声音充斥着汪淮的耳膜,他看不清形势,看不清敌军,只有不远处那骑着黑马的魁梧身影顶着箭雨在阵前厮杀。
鲜红色的斗篷如巨浪般鼓起,银灰色的铠甲在阳光下熠熠泛光,敌军的头颅一个接着一个的落下,连带着周围士兵也军心大振,眼看着胜利就在眼前时,忽然有一支羽箭向祁中培直射而去,正中左腿。
祁中培闷哼一声,伸手便将那羽箭拔出丢到一旁,正待继续杀敌之时,远处忽然传开了汪淮吓破胆的叫嚷“王爷中箭了王爷中箭了”
祁中培只是被羽箭射中了左腿,本算不得什么大碍,可经汪淮这哭丧般的叫嚷,远处的士兵瞬间大乱,形势顷刻间便向北高扭转。
祁中培怒火冲天,连忙喝道“本王没事后面的士兵赶快跟上随本王杀敌”
可马蹄与兵器的厮杀声很快就将祁中培的声音盖过,不明状况的士兵越来越多,在汪淮的带领之下,纷纷调转马头向着城门的方向飞奔而去,呼喊着“王爷不成了王爷不成了快去城里避战”
祁中培目眦欲裂,鲜红的斗篷被飞射而来的羽箭撕裂,手中长枪被敌军的铁锤震的嗡嗡作响,腿上的鲜血越流越多,胯下的马儿也渐渐慢了下来。
一旁的校尉顶着敌军的羽箭负伤上前,将周身的敌军击退,用枪柄抵住祁中培越来越倾斜的身子,喊道“末将护送王爷回城”
祁中培回过头去,满天黄沙之中,依稀可见身侧士兵稚嫩的脸。
这似乎是几天前随祁湛出征立下军功的少年。
少年的面颊已被炭火熏的乌黑,额角处似乎受了些轻伤,不断地有鲜血顺着他的脸颊滴落,整个五官早已辨不出本来的相貌,可祁中培却记得这双眼睛。
那是一双充满斗志和锐气的双眼,透过那双眼睛,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意气风发的自己。
一如现在这般奋勇杀敌。
他这一生都从未退过,此刻又怎会退
朝堂再多的筹谋诡计也不及此刻战场上的酣畅淋漓。
他握紧了手中的长枪,仿佛找回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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