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起点 十八(1 / 1)

谢栗松开了谈启生的手。他站起来,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这事太突然了。关键他从没想过自己要多一个爸爸出来——就算是干爹,那也算是爹啊。

他有点不敢答应,因为爸爸两个字太陌生了。

谢栗又重新蹲了回去:“谈恪知道吗?”

谈启生拍拍他的头,带着长辈才有那种慈爱:“好孩子,我听说你本来是可以直接转学的,是吗?”

这倒也不是个秘密,谈启生有心打听不难知道。

谢栗不做声。

谈启生点点头:“你没有父母,大小事情全凭自己做主,做好做坏都只能自己受着,你怕不怕?”

谢栗摇摇头:“我不怕。我能管好自己。”

谈启生又拍拍他的头,觉得这孩子太让人心疼。他示意谢栗坐上来:“别老蹲着,以后老了膝盖要坏了。”

“但你年轻,现在想不到的事情,等以后到了跟前就晚了。”

谈启生拿开吸氧的管子,看着谢栗:“谈恪是我的儿子,他的秉性不坏。但人这个事不好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变了,受外面影响,突然做些荒唐事。你想没想过,光靠感情去维系两个人的关系,是不够的。”

谢栗没想过。

谈启生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这孩子现在凭的全是一腔孤勇和爱意。他幽幽地出口气,只觉得这孩子真是傻透了:“你叫我一声爸爸,以后你们两个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不论未来发生什么,总有一根绳拴在你们中间。这根绳拴着,不管是你还是他都不至于跑得太偏。”

谢栗点点头,他明白谈启生都是好意。

这好意比陌生人的雪中送炭还难得些。因为谈启生是谈恪的父亲,但这样的考量是将谢栗的利益也一并放了进去。不论日后发生什么,哪怕念在已故父母的面子上,谈恪都与他有着脱不开的联系。

他明白这份真心可贵,反而不能轻率地应承。

在家呆几天,谈启生就又要回医院了。

走前一天的晚上,谢栗帮阿姨给谈启生收拾东西,忽然楼下警报响了一声。

谢栗立刻警惕起来,握着手机摸黑下楼,结果是谈恪,不声不响地回来了,正在玄关换鞋。

谢栗惊喜,两步蹦下楼梯,扑过去抱住人:“你怎么没说要来,吃饭了吗?路上累不累?这次能呆几天?”

他像个小鞭炮一样噼里啪啦炸出来一堆问题,抱着谈恪不撒手。

谈恪顺手把他抱起来,颠了颠,忽然发出了灵魂拷问:“你是不是吃垃圾速冻食品吃胖了?”

谢栗被问到了心虚的地方,吭哧着就要从人家身上下来,谈恪就掐着他的腰不让他走。

两个人闹到楼梯口,和左等右等不见谢栗上去于是下来看看的阿姨碰了个脸对脸。

“哎哟,我说嘛,怎么小谢下去了就没声儿了。原来是你回来了。”

谢栗红着脸,赶紧从谈恪身上爬下来。

谈恪面不改色地拉着他往上走,一边问阿姨:“我爸呢?”

阿姨朝楼上努努嘴:“看新闻呢。”

谈恪当着阿姨的面在谢栗额头上亲了一下:“我去看看我爸。”

谢栗羞得就差要钻进地毯里了。阿姨见怪不怪,还一直笑:“年轻真好呀。”

谈恪在谈启生的房间里呆了好久才出来。

谢栗刚洗完澡,正披着浴巾坐在床上看邮件。他听见谈恪进来的动静,抬头说:“老师来美国了,在波士顿开会呢。他说开完会来看看我。”

谈恪点点头,先去换衣服洗澡。

等他洗漱完出来,谢栗已经钻进被子里了。深色橡木的床头柜上留着灯,谢栗趴在床头玩手机。

谈恪从后面把他抱进怀里:“你生日快到了吧?”

谢栗啊了一声,这才想起来是有这么件事,但他浑不在意:“我那个生日是随便编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天的。”

他随口说那么一句,倒把谈恪给说郁闷了。想来也是,谢栗的身世曲折,和他亲近些的不会主动去提这种伤心事,关系远的就更不会想到这个。所以谢栗不过生日,也是那么理所当然的事情。

谢栗收起手机,转过来把自己埋进谈恪怀里,深深地吸气。热乎乎的鼻头在谈恪露在睡衣外的皮肤上嗅来嗅去,好像是多日没见主人的小狗要重新亲近主人的气味。

他闻够了,才想起来问:“你怎么突然来了?是来给我过生日的吗?”

谈恪倒真的不是专门为了这个事情来的。毕竟谢栗的生日还有好一阵。

他是为了谈启生的治疗方案来的。

医生说第一期的治疗效果并不明显,所以要找家属来商量一下。

但他不想让谢栗也为这件事伤神。他亲亲谢栗,把人抱紧,主动换了个话题:“我爸是不是跟你说,想认你做个干儿子?”

谢栗点点头:“你觉得行吗?”

谈恪抬手在被子里往谢栗屁股上拍了一下:“怎么傻乎乎的。我要是说不行呢?”

谢栗眨眨眼睛看他,还真的就是傻乎乎的样子。

谈恪被他看得在心里直叹气。难怪谈启生都要出这样的点子来,实在是这孩子太招人心疼了。

他低头去亲谢栗的眼睛。谢栗不躲,甚至信任地迎着,任由他的嘴唇在自己要害的地方逡巡。

“我爸想让我们在美国结婚。”谈恪轻轻地蹭过谢栗的眼睫,惹得谢栗忍不住打个颤,“老一辈人是这样的,觉得结个婚才算有个名目,才叫过日子。但我觉得你太小了,就说再等等,所以他才又想了这么个主意出来。”

谢栗忽然明白过来,伸手撑着谈恪的胸膛,仰头问他:“伯伯是不是觉得他自己等不了了?”

谈恪沉默了一下,点头算是承认:“但医生认为还是有很大可能控制住肿瘤的发展。再说无论怎么样,我都不希望你为了谁而仓促地做下决定。”

他的眼神里意味深深:“婚姻不是一件草率的事情,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谈恪在这边住了三晚,和谢栗一起送谈启生去医院,又和医生谈了一下午,第三天中午再次拎着行李返回国。

这回是谢栗开车送他去的机场。

肯尼迪机场永远人声鼎沸。每一台自助值机机器前都有人在低头忙碌,安检口前的人龙长得找不到头。

谢栗跟在谈恪后面,看他扫护照,仔细核对着已经验证过几百次的信息,检查登机牌和手机里的记录是否相符。

谢栗发觉,谈恪骨子里就有一种谨慎,可能是因为他的名字。他永远在试图控制和规避风险,包括在对待与谢栗的关系。

他希望谢栗审慎地做决定,是因为他怕谢栗此刻的草率会将自己的未来导向不可控的风险中。

这是爱,可又不仅是爱,这还是一种胆怯。

外形普通至极的黑色凯美瑞混在高速公路上密集的车流中,像一粒不起眼的尘埃。

谢栗握着方向盘,不自觉地抿着嘴笑,对着挡风玻璃自言自语:“谈恪可真是个胆小鬼。”

沈之川来的那天,谢栗去接他。

“回去你把车放下,晚上带你喝酒去。”沈之川坐在副驾驶,好久没见,他觉得这个小徒弟是真的长大了,“21了,能光明正大地进酒吧了。”

谢栗没想到沈之川专门跑这一趟竟然是为了这个。

他犹豫了一下,说:“那回去我先和谈恪说一声。”

沈之川嗤之以鼻:“你怎么谈恋爱还谈成个小妻管严了?这都要汇报?”

谢栗一脸正经,还很有道理的样子:“离得这么远,他总要知道在哪。不然会担心的。”

沈之川无言以对,过了会倒是不声不响地自己摸出手机来,给方显发了条信息。

方显一大早不到八点就给谈恪打电话,语气悲怆地告状:“我老婆带着你老婆去泡酒吧了。”

谈恪早知道了,非常镇静:“是啊。”

沈之川要带着谢栗去喝所谓的人生第一顿酒,他一个男朋友难道还能说不许去吗?他还不是只能忍了,在视频里面没完没了地叮嘱谢栗注意安全,末了还被沈之川嫌了一句“废话多”。

谈恪心里也有一口恶气,故而恶从心里生,拔刀霍霍向小方:“他们去的酒吧我知道,就在学校旁边。对了,沈之川以前在我们学校很有名,许多人喜欢他。他这么多年没回去,说不定还能碰上几个以前暗恋过他的人。”

电话那边干嚎一声,没声儿了。

这么多年过去,还有没有人记得沈之川不好说。但这边中国人不多,艳丽令人难忘的面孔如沈之川就更少了。

他领着谢栗一进酒吧,立刻引来无数注目。

沈之川看也不看,带着小徒弟径直走到吧台坐下,伸手朝吧台里打个响指,那样子又美又辣。

酒保殷勤地凑过来,问他们点什么。

沈之川盯着墙上的粉笔字菜单看了一眼,又回头看看谢栗,估摸着眼前这个酒量不会太好,第一次来开荤还是得悠着点,不能真把人给灌倒了,于是只给谢栗点了一杯美态,还嘱咐酒保少放朗姆多兑石榴汁。

酒端上来,谢栗抓着吸管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基本没什么酒味,喝下去的都是果汁。

再看沈之川,要了纯的黑朗姆,深色液体浇在冰块上,这看起来才更像酒。

“老师,你的好喝吗?”谢栗发问。

沈之川看他一眼:“好喝也不能给你喝。”

谢栗一撇嘴,自己出卖自己:“其实我喝过酒了。谈恪上次过生日的时候我就喝过红酒了。”

沈之川用古怪地眼神看他:“然后呢?怎么不说了?”

谢栗默默地闭上嘴。

沈之川问了问谢栗在桑德斯组里的事情,聊几句他们的项目,又说起来谢栗到时候毕业的打算。

“算时间你是要回来毕业的,”沈之川说,“中期考你是赶不上了,但是开题肯定逃不掉。到时候具体怎么办,是你回来一趟,还是在视频里,这个要和院里再具体商量。”

他嘱咐谢栗:“你自己也要上心,别拖到眼前再着急。”

谢栗咬着吸管,乖巧点头:“我等九月开学就和系里联系。”

沈之川晃晃杯子里的冰块,看着六边的透明立方体互相碰撞得叮当作响,又说:“你现在要后悔了,还来得及。”

谢栗没明白他指的是什么,疑惑地看着他,看得沈之川直觉得自己好像个棒打鸳鸯的恶人。

“我说的是转学的事情。”但沈之川还是说了,“再拖一年,就来不及了。现在,你改主意还来得及。”

谢栗轻轻哦了一声。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低头想了想,张口扔出一个大雷:“我不打算改主意了。其实我在考虑要不要向谈恪求婚。”

沈之川的眉头顿时就挤在一起了:“现在?这个时候?谈恪怎么说?”

谢栗赶紧摇头:“不是,我还没有说,只是自己在想而已。”

“如果你问我的意见,那我不同意,太早了,太草率了。”沈之川断然否决。

这倒也在谢栗的预料内。

“但是我还挺想结婚的。”谢栗舔舔嘴唇,嘴角黏着酒精和果汁的混合物,干掉以后变得有些苦苦的,“想想就觉得很开心。老师你记得你给我算过人的时间吗?”

他歪头看着沈之川,吧台昏黄的光线打在他脸上,留下灯罩的阴影,和一对格外明亮的眼睛。

“就算我能活八十岁,今年我已经二十一了。我已经用掉人生的四分之一。六十年听起来好像还很多。可如果回头看看过去的这二十年,其实根本只是弹指一瞬,过得飞快。我觉得自己人生的长度,好像并没有看起来那么长。”

沈之川望着谢栗不说话。谢栗大部分时候看起来天真,但天真里又裹着一颗早熟的灵魂。说他懵懂,其实他比谁都懂。

谢栗现在想的这些,沈之川身为他的老师,甚至也没有去思考过。

“我明白老师是怕有一天我会离婚,或是后悔曾经早早结婚。可离婚这件事本身,和婚姻开始得早或晚并没有关系。晚点结婚,无非是更有可能在结婚前就分手罢了。我倒也不是觉得永远没有分手的那一天。以后会发生什么,谁知道呢。”

谢栗吸了一口鸡尾酒,继续说,“而且我又想了想,结婚后再离婚,和从来不曾与他建立过一段法律契约相比,还是后者更让人遗憾吧。毕竟就算离婚,至少我也体验过了。”

“而且比起离婚,假如去世的时候发觉我们离金婚只差了那么一两年,其实会觉得更遗憾吧。”

“我也不是一点担心都没有,可如果注定有一天要分开,会有一个坏的结果那里,那么现在我不是更该抓紧时间,去拥抱现在有的幸福吗?”

作者有话要说:--

方显:老婆,我觉得他说得太有道理了。

沈之川:这就是你叫我老婆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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