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1 / 1)

楚瑜缓缓垂下手,整个人都僵住了。屋子里的寂静里,他听到自己杂乱无章的心跳,像是被猛兽逼迫到了悬崖边的野兔,走投无路的恐惧感攥上心头。

那摊开的手札,像是一柄利刃,剖开了虚伪的铜墙铁壁,一刀刀切下去,刮去蘸满血和时光的层层尘埃,剔骨削肉,抽筋挖髓,最后得以窥见心底最深处一抹微弱荧光。那是一颗微不足道的细小砂砾被埋在心间,用数十年孕养成地一枚明珠,是一腔柔情难付,是一片缱绻未果。

楚瑜从未感到如此难堪过,好像平日里的所有骄矜都成了一个笑话,在光天化日下被撕开蔽体的衣裳,羞愤到恨不得死了。若是秦峥借机言辞轻挑地讥讽他,他定是无言以对,满盘皆输。

良久,只听见秦峥一声轻笑。

楚瑜遍体生寒。

“什么嘛……还当二爷如何妙笔生花,这字也不比我的好到哪里去。”秦峥大言不惭道。

楚瑜一怔,下意识抬起头看向秦峥。

只见秦峥一脸坦然,全然没有半分借机暗讽他的意思。

楚瑜心跳微漏,他明白秦峥没道理瞧不出自己的字里玄机。

“来,真儿。看了一晌午书了,大爹爹带你出去玩。”秦峥不再多看楚瑜,一把抱起真儿往自己脖颈里一搁,扛起来乐颠颠地出门去。

书房重归于静,许久,楚瑜伸出手合上手札,像是把昔年满腹相思一并合上。

……

“大爹爹!再高一点,再高一点!”真儿紧紧抓住秋千藤绳,冲秦峥喊着。

“好嘞,真儿可要抓紧了!”秦峥稍稍加了些力,将秋千推得愈发高了,换回真儿一串银铃儿似得笑声。

秦峥直起腰来,实现落在远处的小亭,亭外是几株照水梅,眼下时节不对未曾花开,若是花开时节,是不是美不胜收?

曾经家中是没有这些的,老侯爷没有这些精细心思,老夫人也没有侍弄花草的情趣,似乎后来是楚瑜嫁入侯府后,这里才有了变化。

楚瑜……

秦峥不由得叹息一声,那些笔体让他触目惊心,却不敢过多思量。

“侯爷,二爷说让姑娘回去休息。”大丫鬟秋月过来先是给秦峥见礼,随即将楚瑜的话代为转告。

秦峥拉住一旁的秋千,身后摸了摸真儿的头顶:“真儿累了?”

真儿用力摇摇头:“没有,真儿想跟大爹爹玩。”

秦峥笑了,孩子心性多半贪玩,何必遵循那么多复杂规矩,遂对秋月道:“我带真儿再玩会儿,叫二爷不必挂心,又不出门去,在家中散散心又能如何。”

秋月刚想说什么,秦峥就抱着真儿去湖边小亭里打水漂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楚瑜终于顾不上之前的尴尬,忍无可忍地找到秦峥和真儿,俩人捋着裤腿准备下水扎鱼。

“真儿,回来!”楚瑜眉头紧皱,一把将真儿捞回来。

他辛辛苦苦养出来的娇女,跟着秦峥不到俩时辰就变了样。

真儿粉色的蝴蝶小袖被捋到手肘之上,用丝带系着,露出小白藕似的胳膊,金丝扣玉绣花小鞋早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软烟轻罗裙裳沾满了泥。

“秦峥!你怎么看的女儿!”楚瑜压着火气把真儿的袖子放下来,又将怀里备好的兔毛小斗篷给真儿裹住。

秦峥正捋着裤腿泡在浅水里,准备给闺女逮条白鲢,闻言懒洋洋直起腰来,散漫道:“又怎么了,我的二爷。”

楚瑜冷着脸道:“真儿身子不好,今日风又大,容易受凉。我要带她回去。”

秦峥将散开的头发捋到耳后,朝真儿招了招手:“啧……过来丫头,叫你爹爹瞧瞧你哪有他说的那么弱不禁风。”

真儿果真是迈着小腿眼巴巴跑过去,活像一只跳脱的小白兔,欢快地说:“大爹爹,抓鱼抓鱼!”

“好嘞,瞧好了!”秦峥运气于掌,眸中散漫不在,掌心一翻,击于水面,啥时间水波四起,溅开三尺之高,游鱼随水跳起,被秦峥瞅准最大的一条鱼,长腿一伸,直接给踢飞上岸。

真儿瞪大了眼睛,拍手道:“大爹爹好厉害!晚上我们吃鱼!”

“不吃!”楚瑜抱起真儿,扭头就走。

谁他妈要吃用脚踢过的鱼。

秦峥见楚瑜说走就走,赶紧双手一撑岸,从浅水里跳出来,拦在楚瑜面前:“二爷这样就没意思了。”

楚瑜看了眼面前完全没个侯爷样子的秦峥,皱眉道:“真儿体弱,当真是不能这般在外受凉,你让开。”

秦峥叹了口气,伸手在真儿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好丫头,告诉你爹爹你是怎么想的。”

真儿咬了咬下唇,小声道:“我想跟大爹爹玩。”

秦峥像是旗开得胜的将军,嘚瑟得要上天:“你瞧你瞧!我就说吧,我的二爷你就是太小心了些,整日里将真儿关在屋子里,身体能好么?小孩子就是要多跑跑多动动才好。想当年哥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是骑着小马驹嘚吧嘚了……”

说着,秦峥一把将真儿从楚瑜怀里提溜出来搁在地上,继续道:“别整日里没事就抱着,丫头活泼着呢,自己能跑能跳的。你且念着点肚子里那个,也不怕累着。”

说完,秦峥一拍真儿脑袋:“走喽丫头。”

“大爹爹,我们干什么去?”真儿仰着头期待着看着秦峥。

秦峥指了指那条奄奄一息的鱼:“烤鱼啊。”

自家园子里,搭起了架子,生上了火,秦峥熟练地给鱼来了个开膛破肚。真儿稀罕坏了,盯着那火苗问东问西。

“大爹爹,鱼可以吃了吗?”

“还不行。”

“大爹爹,现在鱼可以吃了吗?”

“不行呢。”

“大爹爹,那现在呢?”

“乖乖,再等一会儿。”

楚瑜在一旁冷眼看着,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平日里多苛责女儿,连鱼都没让闺女吃过。

秦峥倒是好手艺,不多时那烤鱼的香味便随着青烟跑的四处皆是。

“来,真儿,小心烫着。”秦峥撕下一小块递给真儿。

真儿小心凑在嘴边吹了吹,小小咬了一口,惊喜道:“大爹爹烤的鱼比小厨房里的大师傅还香!”

楚瑜轻哼一声,这不扯淡么,那大师傅可是他花了重金从江南一品斋挖来的,秦峥能比得上?

这当口,秦峥已经凑到了楚瑜跟前将一块鱼腹肉递过去:“二爷,要不要尝尝?”

楚瑜别过脸去:“不……”

刚一张口,舌尖上就被塞去了一块细嫩的鱼肉,楚瑜恼羞成怒,却见秦峥眸如星辰,笑着轻声道:“别吐,鱼刺都剔了,二爷纡尊降贵,就当赏个脸?”

楚瑜闻言也不再横眉冷对,一脸爷就是给你个面子才勉为其难尝一尝的模样,吃罢从一旁侍女手中抽出手帕擦干净指尖油,又蹲下身给真儿将嘴角的油擦去。

“比起你那金贵的大厨子,爷的手艺如何?”秦峥颇为得意道。

楚瑜慢条斯理回道:“鱼本身肥而味美,可惜了这么好一条鱼。”

秦峥噗嗤笑出声来:“能让二爷一品,那鱼三生有幸,如何算是可惜。”

楚瑜扬了扬眉梢,没有说话,继续给真儿擦手,只是垂眸间唇角不经意微扬几分。

……

乐极生悲。

白日里疯玩一天,到了夜里,真儿就起了热,烧得小脸通红。

楚瑜半夜听丫鬟来禀告,顾不上收拾,草草披了件天青袍子就赶去照顾真儿。又是给真儿洗帕子敷额头,又是端茶喂药,忙活了半宿。

楚瑜本就因有孕身子不大好,这般忙下来脸色愈发苍白,看着倒是跟病了一样,叫秦峥胆战心惊。

“大爹爹……”真儿睡梦里呢喃半句,一双眉头紧紧皱着。

秦峥凑过去,摸了摸女儿的小脸,轻声道:“丫头,大爹爹在这。”

半晌也没等来下半句,秦峥眼巴巴在一旁站着,既心疼又内疚。他看向一旁的楚瑜,恰好楚瑜也看着他。

秦峥想,若是这时候楚瑜肯骂他两句也是好的,分明白日里楚瑜几次三番提醒过他,真儿身子弱不能在外头吹风,偏生自己没看过孩子,就知道带着自家姑娘疯玩。

然而向来牙尖舌利的楚瑜破天荒的没有指责秦峥,只是道:“真儿时常大小病不断,烧得迷糊的时候,便爱唤大爹爹。女儿想你……”

秦峥心口一紧,有些说不出的细密疼痛,楚瑜这话比责骂来得更叫人难过。他张了张嘴,半天才挤出一句:“怎么会……家里又不缺什么,真儿那么多人照顾,身子为何总是这般不好。”

楚瑜眸色黯了黯。

一旁秋月听了这话,忍不住道:“姑娘身子不好,是胎里带出来的,当年二爷生姑娘的时候遭了大罪,折腾好些时候,这才……”

“够了!”楚瑜打断秋月的话,摆了摆手道:“你们都下去吧,这里我守着就成了。”

秋月福了一福,轻声退下。

秦峥隔着烛火,忽然觉得楚瑜的侧脸竟是清瘦的叫人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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