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1)

冰窖里敲出的新冰,敷在脸上是刺骨的凉。

大管事在一旁看得直抽凉气,忍不住皱着眉头道:“二爷,要不去找御医来瞧瞧?”

楚瑜捂住冰袋,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好叫人看侯府的笑话么?”

大管事自知失言,赶紧告罪。楚瑜摆了摆手,未放在心上。

指尖冻得有些僵硬,化开的水顺着指缝绕过手腕流入袖口,凉腻得难受。楚瑜权当无知无觉似的,一动不动。

大管事见状在一旁欲言又止,半晌吞吞吐吐道:“二爷……有些话不知该不该讲……”

楚瑜像是回过神来,淡淡看了这位侯府的大管事。

眼前这位是侯府颇有分量的老人了,难得是个拎得清的。

“都这般问了,就说吧。”楚瑜垂眸道。

大管事犹豫了一下,似乎是想拿捏出合适的话来:“二爷,老奴虽不是家生子,但也是看着侯爷长大的。侯爷从前不是这样的,他自小就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后来老侯爷走了,孟……咳,后来侯爷怕是过不去心里头这道坎才会成了今日这番模样。”

楚瑜平静道:“你是想说,都是我的错,他才会变成这样的?”

大管事赶忙摇头:“自然不是,二爷为侯府操了多少心,旁人不知我难道还不知道?这些年若不是二爷操持着侯府,恐怕侯府早就撑不住了……二爷,人常说夫妻哪有隔夜仇,您跟侯爷之间就是误会太多。说句僭越的话,二爷不妨放低点身段,跟侯爷打开天窗说亮话,解释清楚了……”

“凭什么要我放低身段。”楚瑜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眼神里满是抗拒和戒备,冷冷道:“想要给秦峥伏低做小的人多得是,那银钩巷不全是低眉顺眼做人的?他平日里还没荒唐够吗?”

大管事见二爷误会自己话里的意思,赶紧解释道:“二爷,侯爷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

楚瑜猛地站起身来,青竹般俊秀的身形微微晃了晃,只手撑住桌案,他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遮住漂亮的眸子,叫人瞧不清情绪。

良久,才听他低声道:“呵,孟寒衣倒是百依百顺的性子,他也得有这个本事娶才行。”

大管事听见孟寒衣这三个字,自觉闭上了嘴。

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

有些人能提,有些人不能提。

孟寒衣就是这个家里不能提的那一个。大管事在心底叹了口气,说起这孟寒衣,倒是个可怜孩子。原本也出身于书香门第,后来家道中落,几经辗转竟是沦落到牙婆手里,被卖到上京来。

那时候秦峥尚且年幼,将门出身的他满脑子都是行侠仗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那一套。偶然从牙婆手里救出了险些被卖入青楼的孟寒衣。孟寒衣人长得文气又漂亮,便跟着秦小公子做了伴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那些积年累月下的情谊早已经伴着窗外的青萝慢慢滋生出别样绯丽的花,两情相悦,一生相许。可孟寒衣却是个没福气的,老侯爷弥留之际,楚家那位名声在外的二公子上了门。

无人知道那一夜,老侯爷跟楚瑜说了什么。

第二日,老侯爷将侯府上下都召了过来。

那是秦峥噩梦的开始……

直到今日,大管事还清楚记得当日的情形。

形销骨立的老侯爷早已褪去昔日叱咤沙场的威风,他睁大眼睛,像是枯萎的老树皮,沙哑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我死之后,峥儿迎娶楚瑜为妻,我侯府的主母只会是楚瑜一人。”

满目震惊的是秦峥。

泪眼婆娑的是孟寒衣。

只有楚瑜静得如同无波的湖面。

秦峥怔怔看向他,不明白父亲在说什么,但他知道眼前这个人要毁了他和寒衣所有的海誓山盟。

老侯爷胸口闷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爹……爹,你说什么……爹你不要走,爹……”秦峥眼泪不住落下,他的父亲是他心目中的盖世英雄,是那个万人之中的大将军,是侯府的天。

老侯爷的精神已经开始恍惚了,他的思绪似乎变得混乱起来,喃喃自语道:“峥儿,我的峥儿……不要怕,向前走吧。峥儿啊……你要好好孝顺你娘,她不容易啊……年轻的时候跟我吃了太多苦……那时候日子过得难呐……”

“爹,我……”秦峥哭得哽咽。

老侯爷伸手缓缓抚上秦峥的头顶:“还有你妹妹,她还小,不懂事,你要好好教导她……峥儿啊,你什么时候娶妻,爹还没有看到你找个合心的人,一起好好过日子,爹还没有见过孙子……”

一只手握住秦峥的手背,将他颤抖的指尖递到老侯爷手心里。

秦峥记得那只手是温暖的,他侧过脸,隔着泪看到楚瑜尚且带着少年柔和的侧脸。

楚瑜跪在老侯爷面前,语气温软:“爹,我不在这的么。”

老侯爷已经到了大限,脑子迷糊了:“你是哪家的小郎君,生得这般俊俏……”

楚瑜紧紧握住老侯爷和秦峥的手:“爹,我是您的儿媳。”

老侯爷脸上露出一丝安详:“好,好啊……”

楚瑜看着老侯爷的眼睛,认真道:“爹,您放心。我会看顾好侯府,照顾好娘和妹妹,照顾好夫君……”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极轻:“哪怕是用我这条命去换也在所不惜。”

老侯爷听完忽然安静下来,一动不动的看着秦峥。

秦峥不住地摇头,泪湿衣襟。

老侯爷就这样睁着眼睛,断了气。

旁人抚了三次,没能将老侯爷的眼睑合上,没有等到儿子的答复,死不瞑目。

秦峥跪在老侯爷面前崩溃大哭:“爹!我听您的!我娶楚瑜!”

得了这话,老侯爷才肯闭眼,入土为安。

门砰地一声响,孟寒衣夺门而出。

从那一刻,他们已经走上这条无法回头路……

停灵七日,第八天,楚瑜嫁入秦家。

三年守孝,本不该操办喜事,否则视为不孝。可哪怕是这样,楚瑜却宁肯背负着万人指责和骂名嫁了进来。

楚瑜出嫁的那天下着细雨。

没有迎亲的队伍,没有吹弹的喜乐。

他身披缟素一路从靖国公府走到镇北侯府,身后六十八抬嫁妆上全部覆着白绢花。

大管事出门迎他的时候,觉得天地间都没了色泽。

白的是他的衣,黑的是他的发。

像是细雨中飘过的雪,轮廓明灭。

楚瑜先进了灵堂,看也不看身边偎依守灵的秦峥和孟寒衣,重重磕了三个长头。

随后一把青藤椅放在镇北侯府的大门。

他坐在那,挑着下巴对那些各怀鬼胎的来祭者冷冷道:“我入了侯府的门,就是侯府的半个当家人。不管公爹生前得罪了谁,死者为大,胆敢在我镇北侯府生事闹事的,先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得罪得起靖国公府门!”

说完,便是老侯爷的出殡路祭。楚瑜披着白嫁衣走在最前面。沿途三百八十九户人家,一百二十高门,七十户官爵府邸,二十户朝中重臣,十户国公侯府,三户百年世家。

无一不香火祭台,出门相送。

那一年,楚瑜十六岁。

少年初成的双肩,撑起了整个镇北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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