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吟了片刻,道:“他应是去往南蕃,路过了此地。南蕃多瘴疠毒虫,我这里有个从前父王那里传下的灵方,你派人送给他,就说,统理政务之余,勿忘保重身体。”
庄氏恭敬领命,转身出去,叫来人吩咐了一番,正要回去复命,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侍女喊道:“太妃!太妃!小公主到了!小公主到了!”
行宫山下的路口,停了几辆远道而来的马车,随行正忙着卸下行装。一个黄衫绿裙的小女娃从车厢里迫不及待地探出身子,想要自己下来。张宝阻止:“小公主当心摔了!奴婢抱你下来。”
“不用你抱,我自己能行的!”
伴着一道娇软的稚嫩嗓音,那小女娃便出现在了车厢的门后。
她天生胆大,活泼好动,虽然个子才豆丁那么高,但从前在幽州时,便喜欢自己下马车了。姜含元忙事不管,束慎徽则是对女儿宠爱无边,似这种事,无不随她自己意愿。
张宝赶紧端来那只小公主专用的小方凳,放在马车下面。
她胳膊抱住车把,身子在空中晃悠悠地荡了两下,两只小脚便踩在了方凳上,接着,稳稳落地。刚站定,轻车熟路地提起及踝的裙裾,立刻朝前奔去。
“哎呦小公主!等一下!你的披肩!”张宝慌忙抓起她的小披肩,追了上来。
“我不冷!不要穿!”永乐摇头。
“出来前王妃怎么说的,小公主忘了吗?”张宝挡在她的面前,哄道。
“好好穿衣,不许乱跑,不许调皮……”
“等下就见面,要打扮得整整齐齐,不能失礼。”
永乐只好站定。张宝替她穿上披肩,系好衣带,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趁还站着,又赶紧掏出怀里常备的小梳子,趁机再替她梳平被风吹得凌乱的刘海。
她好奇地看着周围,忽然目光落到张宝身后。张宝扭头,远远地,庄太妃竟亲自出宫来此迎接,慌忙藏了梳子。
那边樊敬已带人疾步而上,一番拜见。庄太妃问怎提早到来了。实情是小公主的精力太过旺盛,几乎天天天不亮便醒,催促上路,众人个个叫苦不迭。这个樊敬却不好直说,只说行路顺利,提前到达。
庄太妃口里和樊敬说话,眼睛和心却早已飞到了那个正被张宝牵来的小女娃的身上。黄衫绿裙,披了件小披风,头发乌黑,垂髫齐肩,弯弯刘海,一双圆溜溜的眼,好似两颗晶莹黑葡萄,站在面前,微微仰头,看着自己。小小的一个人儿,灿烂明亮得好似一株太阳下的花。
太妃上前便搂住了。
“善儿见过皇祖母。”永乐在她怀中一动不动,显得很是乖巧。
庄太妃凝视着她,心几乎都要化了,一时竟不知该怎么疼爱才好,“小心肝,路上累不累?”
永乐摇头:“善儿不累。”
庄太妃连连点头,在庄氏等人的欢声笑语里,带着永乐入内。
她本还担心永乐在这里不习惯,怕她想家,很快发现,是自己过虑了。她初来乍到,满目所见风物和从前大不相同,又日日外出游玩,乐不思蜀,庄太妃自是求之不得,恨不能将她长留在身边,直到两个月后,永乐渐渐不说出去玩了,庄氏也悄悄说,她睡梦里喊着父王和娘亲,怕是想回家了。
庄太妃虽然很是不舍,但也知这一趟,相处不算短了,便召来樊敬,叫他准备上路。
半个月后,收拾好了行装,永乐小公主结束了这趟探亲之旅。她和庄太妃依依不舍地告别,约定下次再来看她。如来时那样,没有惊动任何人,一行人踏上了回往幽州的路。
出城后,周围渐渐空阔,路上车马开始稀落。
樊敬骑马,行在最前,经过一个通往长安方向的岔道口,路边的树林旁,忽然出现了一队人马。几十人,个个彪悍孔武,作一色的大户人家随从打扮。
官道太平,何况这种地方,非穷山恶水。看这些人的样子,更不像是拦路之辈。但直觉告诉樊敬,这群人并不寻常,似乎就在等着自己这一行人的到来。
因为不想过于引人注目,上路之后,并未张起表示身份的旗帜。队伍里有足够的好手,但马车里的人是小公主,容不得半分疏忽。
他立刻戒备,放缓速度,这时,当中一个男子骑马靠近,很快到了近前。“樊将军!”陈伦面带笑容,翻身下马,朝他大步走来。
樊敬一怔,忙也下地,寒暄后,问他何事。
陈伦收笑,低声道了一句话。
樊敬顿住了。他抬起头,那些随从打扮的禁军已迅速分道,将两边的路口暂时拦了下来。
车队不知怎的突然停了,张宝下去后,也一直不见回来。
永乐一个人在车厢里等得发急,喊了几声张宝,不闻回应,就喊樊敬:“叔公!我要走了!我不喜欢停在这里——”
她推开车门,发下外面鸦雀无声,人都跪了一地,包括她的樊敬叔公。
“叔公!你们怎么了?为何都跪在地上?”她疑惑不解。
张宝匆匆上来,低声道:“小公主,奴婢带你去见一个人。”
“是谁?”她问。
“小公主见了就知道了。”
张宝将她带下马车,牵着,走到了路边的林子里,随即躬身,退了出来。
永乐站定。
对面有个陌生人,长得高高瘦瘦,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瞧。
永乐困惑地和他对望着。片刻后,他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副白牙,接着,大步走来,到了面前,弯腰,伸手过来,仿佛想要抱她。
永乐往后退了一下,飞快地将手缩了回来,背在身后藏了起来,不让他碰自己。
“你是谁?”她仰着小脸,也盯着他,问道。
束戬收了手,慢慢地蹲了下去,看着对面这小女娃那双充满戒备的漆黑亮眸,用他最为温柔的声音说道:“我的名字叫束戬,我是你的阿兄。”
永乐仿佛想到了什么,脸上的戒备之色消失:“我知道了!原来你就是我住在长安城里的那个皇帝阿兄啊!”
束戬一愣,不知为何,跟着心情也欣喜了起来,用力颔首:“是,我便是你的阿兄!”
“阿兄,是你封我做永乐公主的!”
束戬笑了:“往后你想要什么,告诉阿兄,只要阿兄有的,一定给你。”
“阿兄你对我真好。”永乐欢天喜地。
“阿兄,你怎不在长安?你在这里做什么?”她又好奇地问。
“我是特意来等永乐的。”
“你想不想跟阿兄去长安的皇宫里玩?”
永乐眼眸一亮:“真的吗,我可以去皇宫里玩?”
“当然可以。那里便是你的家。”
永乐就要点头了,忽然迟疑了下,又摇头:“不行。我要先问一问我的父王和娘亲,我能不能去长安。”
“阿兄等你。长安宫的门,永远给你开着。无论何时,只要你肯来,阿兄便去接你。”“好!”永乐欢喜道,“阿兄,你也可以来幽州找我们玩的!父王,还有母妃,他们看到阿兄,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束戬一顿:“好。”他也应道。
“等到有一天,阿兄能去了,一定去。”他的声音有些低沉。
“一言为定!”
永乐神色严肃地伸出小手,效仿大人,要和他作击掌之状。
束戬一愣,随即大笑出声,“一言为定!”
他大手五指张开,和她小手郑重相击。
“阿兄,我要走了!我要回家了!”
“阿兄这里有样东西要送你,就当见面之礼,你带回去。”
束戬取出一只巴掌大的封了口的锦袋,递到了她的手上。
“这是什么?”有些坠手,永乐急忙双手捧住。
“这原本就是你的。”
她的皇帝阿兄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随即将她一把抱了起来,在周围投来的注目之中,送她到了她的马车前,将她轻轻地放坐进去。
“上路吧!”
束戬转脸,向着周围道了一句。
第124章
属于善儿的人生第一次的远行结束了。陈伦奉命,一同护送她回去。
这一年的夏末,当女儿回到身边,姜含元发现她的个头已经长高了不少。束慎徽和和陈伦多年不曾见面,这一回,能以这样的方式再度相逢,很是惊喜,两人纵马出城,游猎行乐。
姜含元和女儿也有说不完的话——或者说,是善儿有说不完的话。
她和姜含元不停地讲着她这趟南下的种种见闻,快乐无比。姜含元耐心地听着女儿描述她的感受,她新认识的每一个人:她的皇祖母,还有她的皇帝阿兄。
“他可喜欢我了。对了,还送给我一样东西,说是给我的见面礼!”
善儿忽然想了起来,急忙拿出那只锦袋,捧着递给母亲。
姜含元望去,一怔,接过,将锦袋里的物件取出,目光定住。
“这是什么?”耳边响起女儿问话之声。
姜含元回神。
“这是你皇祖父的东西。”她缓缓道。
小公主依然听不懂,有些困惑,但很快,她丢开,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娘亲,长安什么样?比燕郡还要大吗?皇帝阿兄想让我去长安玩。我可以去吗?”
姜含元对上女儿热切的目光,沉默了片刻,道:“你若想去,那便去吧。”
永乐欢呼:“太好了!下回我能去长安了!”
姜含元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心中隐隐似涌出了一阵释然之感。三日后。
束慎徽送陈伦南归,出燕郡数十里外,陈伦请他留步,呈上了一封厚厚的信。
这是皇帝命他转给祁王的一封私信。
送走陈伦,束慎徽停马于道,看着手中的信,片刻后,启了封口,取出信。
这是四年以来,他第一次收到来自束戬的私信。
熟悉的字映入眼帘,墨迹工整,犹如一篇当年那少年要交给他的策问答卷。
信中开篇,详细记录他亲政这几年来的重要朝政,包括去年对江南旱灾以及南蕃之乱的应对和考虑。说,固然见到一些成效,但也知道,尚有许多缺漏不及之处。更是如今,他才知道,从前他曾放言要做如皇祖父那样的皇帝的话,是何等的无知狂妄,他必警醒,不敢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