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一般的沉寂。
谢宝真感到一股凉意顺着背脊攀爬上来,浑身血液冻结,继而那凉意化作一股无名之火迸发,从胸腔一路烧到了头发顶,雪腮涨得通红。
她是个骄纵惯了的孩子,出生起便生活在父兄的羽翼之下,不见半点污秽,未经一丝波澜,顺风顺水地成长到了现在,终于尝到了信仰崩塌、至亲背叛的滋味。
谢府一向母慈子孝、夫妻和睦,在谢宝真心中宛如神祗不可侵犯。她不介意自己多个堂兄,但若这个九哥是阿爹认回来的孩子,那意义就大不相同了。
“五哥和淳风哥哥才是我的亲哥哥,哪里有什么九哥?我不认。”谢宝真双手环胸,小嘴撅得老长,活像个带褶的白胖包子,拧着眉问,“五哥,他到底是谁?阿爹为了他和阿娘吵架,难道真的要认他做孩子吗?”
他姓谢,排行第九,总不可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罢!
“我也是听了父亲的传递的消息后匆匆赶来,许多事还不曾弄明白,无法告知你太多。不过,宝儿要相信父亲,他那么疼爱你,定会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谢临风语气不急不缓,颇有君子之风,又道,“事情还未弄清楚之前,还请宝儿告诫下人,勿要多言。谢家家训:上下同心,谨言慎行……”
“不可离间,不可疑心。”谢宝真熟稔地接上话茬,伸指在桌上画圈圈,半晌方妥协道,“我知道啦。”
谢临风知道幺妹虽然骄纵了些,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向来拎得清,和父亲一样护短,从不多言做有损谢家之事。他不由一笑,温声夸赞:“好妹妹。我家那小子若有宝儿一般懂事,哥哥也就知足了。”
‘那小子’指的是谢临风的儿子、谢宝真的侄儿谢朝云——四岁的男娃娃,正是牛犊子一般倔的年纪。
五哥说话好听,谢宝真总算露出了一点笑意,缓缓吐出胸中那口郁气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啦,还这般哄我。五哥你快去阿爹那儿,告诉他我只有八个哥哥,不认劳什子九哥,不许他为了一个外人欺负阿娘!”
“是是是,我的小祖宗,一定转告。”谢临风眸子一弯,藏住眼底的那点忧色,笑道,“我去了。”
出了厢房,谢临风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弯起的眸子缓缓下压,故作的轻松全化成了凝重。他看着阴沉晦暗的天,沉沉一叹,这才整理好神色,抬步踏入这场迷迷茫茫看不到前路的风雪中。
谢宝真再恃宠而骄,也不敢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时候去爹娘面前闹,索性耐着性子坐在房中,等候阿爹过来解释那少年之事……
谁知等着等着,她瞌睡虫一上来,倒倚在榻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自己指着那个破破烂烂的少年对阿爹说:“哼有他就没有我,阿爹你看着办!”
阿爹流下了悔恨的泪水,抱住她道:“不,宝儿!是阿爹鬼迷了心窍!”遂将少年扫地出门,谢宝真叉腰,以一个得胜者的姿态仰天大笑……
然后就被窗外的动静吵醒了。
似乎有人在扫雪,竹扫帚摩挲雪块发出沙沙的声响,还有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和絮絮交谈的声音,像蒙着一层纸似的窸窸窣窣听不真切。
谢宝真推开身上盖着的兽绒毯子,揉着眼睛坐起身,迷迷糊糊问道:“黛珠,谁在外面吵?”
屋内烧着炭,故而不能紧闭门窗,以至于外头的动静吵醒了谢宝真。黛珠和紫棠相顾一眼,俱有些欲言又止。
到底还是黛珠胆大,放下拨弄炭火的铜钩子,压低声音说:“郡主,是管事的领着那位新来的小郎君挑房舍呢。”
谢宝真还没反应过来,带着睡后的鼻音问:“为何要挑房舍?”
“回郡主,听说那位新来的九郎,要在咱们府上长住……”
谢宝真哈欠打到一半顿住,然后一把掀开兽绒毯子,匆匆穿上鞋就跑了出去。
外头的雪已经停歇,风过无声,到处都是静谧柔软的洁白,乍看下刺眼得很。刘管事和几个仆役果然领着那个瘦削的少年在后院转悠,院中的积雪都被踏坏了一块儿,似乎在斟酌询问哪间房用来招待新主子比较好。
那少年想必沐浴梳洗过了,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月白披风,墨色的长发束了一半在头顶,衬得他面色有些苍白,但五官轮廓清俊无比,看上去顺眼许多,不似先前肮脏狼狈。若不是脸上的伤痕还在,想必也是个容貌上佳的少年郎。
女眷的住所在内院,与外院一墙之隔。谢宝真穿着藕粉色的袄子站于月洞门下窥探,又好奇又警惕,恨不得将那少年盯出一个窟窿来。这时黛珠追了出来,将先前那件嫣红绣白梅的斗篷披在谢宝真肩上,低声道:“郡主,天冷……”
如此一来,那少年也听到了动静,顺着声音望过来,与谢宝真颇有敌意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少女和少年分别站在庭院的两端,隔着茫茫白雪遥相对视,一个嫣红似火,一个皎洁如月,一个金枝玉叶,一个满身疮痍,仿佛一幅奇异的画卷定格。
反正被发现了,谢宝真也不再躲藏,大大方方地就走了出去,在那一行选房舍的人前站定。
仆役们忙朝她行礼,谢宝真却不看他们,只看着那少年问:“你们在做甚?”
少年真的很瘦,只比谢宝真高半个头。他怔了怔,却没有说话,微微侧首露出一个温和无害的笑来。
从刚才第一眼开始,谢宝真便觉得这少年骨相生得好看,额头饱满,鼻梁挺直,却没想到他笑起来更为出色,不浓不淡恰到好处。尤其是那样一双点墨似的眼睛,微微弯着,如春风拂面般动人心弦,连脸上的伤痕也不那么可怖了。
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让谢宝真更芥蒂怀疑,可想而知他的母亲该是怎样的绝色美人。
见少年不吭声,谢宝真不太开心地蹙眉,又问了遍:“这里是谢家人才能涉足的后院,你一个外人来这作甚?”
她刻意强调了‘外人’二字。
少年依旧静静地站着,不说话。
见对方闭口不语,谢宝真耐心耗尽,气呼呼道:“你笑甚?我同你说话呢,连个响儿都没有,哑了不成?”
少年的眼睛是古井无波的,只在听到“哑巴”二字时微微动了下。他掩饰般垂下眼,睫毛上盛着几点细碎的雪花,轻轻抖动,片刻,他从斗篷下抬起一只带着擦伤和瘀痕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摆摆手。
谢宝真没明白,一旁的刘管事发出一声尴尬的轻咳,躬身上前两步,向谢宝真解释:“郡主,这位九郎是……”
刘管事飞快地看了少年一眼,见他似乎不介意,这才极小声短促地补充:“……有哑疾。”
哑疾?
……竟真是哑了?
谢宝真张了张嘴,一腔的怒火被这句话击溃了六七成。她再如何恃宠而骄,也不会去欺凌弱小残疾,全然不知如何将话题继续下去,只睁着圆溜水灵的眼望着少年,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他的喉咙,望着那颗微微滚动的喉结发呆。
十二岁的少女还不懂得收敛情绪,小心思全写在了脸上。
“宝儿!”廊下,英国公谢乾目睹了这一幕,沉声告诫道,“爹怎么教你的?以后都是一家人,不许无礼!”
阿爹竟然为了此人斥责自己?!
谢宝真好不容易偃旗息鼓的怒意又噌的一下上来了,夹杂着委屈,瞪着少年说:“我没有什么九哥,从今往后不许你靠近主院,也不许你出现在我面前!”她嗓音偏软,放起‘狠话’来也毫无威慑力,像只小奶猫似的。
说罢,谢宝真也不理会欲言又止的谢乾,转身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回了房间还不放心,她又趴在窗户缝上朝外窥探。
透过月洞门朝外望去,阿爹和五哥并排而站,面对着少年说了几句什么,声音极其低柔。阿爹还将一只沉稳有力的大手放在少年瘦削单薄的肩上,安抚般轻轻拍了拍,姿态亲密无间……
谢宝真看不下去了,阿爹铁血一生,即便对五哥和八哥也是极为严苛的,从来没有对一个外人如此温和过。
她离了窗,面朝下扑倒在软榻上,扬起粉拳在叠好的兽绒毯子上打了一拳,闷声道:“坏阿爹!再也不要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