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屈方宁、小亭郁辞别安代王,从孔雀城返回妺水。千叶遣车唯、的尔敦两军为先锋,御统军坐镇中央,鬼军、绥尔狐军护持两翼,向风雪牧场以西全线出击。安代王披挂车宝赤旧时衣甲,金刀红袍,口中喝声不绝,一连斩杀数人。众军见大王悲痛之下,犹自威风凛凛,更无半点退缩,无不拼死奋力,一路势如破竹,十一日之内,已将战线推进至牧场中心以北。那面猎猎招扬的千叶大旗,也插上了苏颂王宫西北方最后一道门栓——一座名唤焉姑山的重镇。柳狐在特尔佳斯山下误入黄惟松圈套,已然大伤元气;与车宝赤城下一战,又折损哈干达日一员骁将。哈干达日身份尊贵,在毕罗颇得人心,一朝身死,对士气亦有挫伤。如今千叶大举来袭,朝中局势紧张,人才亦复凋零,柳狐便有天纵之才,一时也无束手无策。何况御剑对他排兵布局了如指掌,任他如何东奔西突,始终打不开局面。眼睁睁看着敌人半只脚已经踏入家门口,自知正面难以抵抗,越性壮士断腕,将西北方向军队悉数撤回,于雪错湖畔全面集结,准备背水一战。
千叶与毕罗世代为敌,这一次逼得老对头走投无路,自各军统帅以下,无不雄心勃勃,士气昭彰。焉姑山城垛之下,日日夜夜回荡着将士们不知疲倦的欢歌。御剑与绥尔狐几人议事出营,在城头暂立片刻,便见四五队兵士高歌而过。其中一队年纪最小,连队长也不过十四五岁,脚步飒沓,把臂而行,歌声嘹亮之极。凛风朔雪中听来,令人心胸为之一爽。绥尔狐兴之所至,信手打起拍子,随声应和。御剑赞道:“久闻老将军善歌乐,果真名不虚传。”
绥尔狐摆手笑道:“不是我自谦,年轻时喉嗓尚可,倒也唱过几百个歌。如今老了,不成啦!”口中说着,向那队年轻士兵遥遥望去,叹道:“我与他们一样年纪时,也是这般意气风发。每逢大战前夕,都兴奋得浑身燥热,夜里常常要起来浇冷水。自打娶了妻子,生了儿子,儿子又生了孙子,从此消磨了骨头,别人的地盘也不馋了,珠宝女人也不要了,只想早点回家去,搂着老婆娘睡一觉。将军你说,这是个甚么道理?”
身后一人与他最为相熟,此时便应声笑道:“甚么道理?自然是嫂夫人手段高明,将你这把老骨头吊得死死的了。”
亦有人附和道:“老将军所言非虚。男人成了家,就好比野马归了主人,从此三餐一宿有了着落,奔波劳累也有了念想。就是脱了辔头,断了缰绳,走出千里万里,也是要回来的……”
御剑虽娶过两位妻子,却从未有过甚么离家之思。听他们说得热闹,眼望夜色中大旗飞舞,细雪纷乱,心中忽然一动:“不知宁宁现在在干什么?”
归营时夜色已深,鬼军向来纪律严明,此时篝火边仍有谈笑者,间或以皮袋相碰,仰头畅饮。御剑还未开口,乾天部统帅已在旁道:“如今天寒地冻,沿途一直抢不到甚么像样物事。大王前日替王子殿下庆生,寻遍了六军,才勉强凑足一桌酒宴。将士们身边早已无酒,袋中灌的都是雪水。”
御剑只道:“那也罢了。”他耳力过人,相距虽远,亦听见将士们火边话语,多是年长老兵唾沫横飞,向小兵吹嘘往日战功。他千叶国土地贫瘠,水草不美,连牛羊也比别处瘦小些。北方寒冬极其漫长,多年来得以苦苦捱过,全赖开春入冬之际,向四边悍然伸手,强取豪夺。千叶兵自十二岁起征,半大小子,最是要肉下肚的时候。盖因常年食不果腹,动起手来比常人更为狠戾,堪称穷凶极恶。他年少之时,率兵所到之处,周边各族无不四散奔逃,连牛马也无暇带走。当时草原传言,千叶兵一旦饿得狠了,连人肉都吃。只是近年疆域扩张,进贡丰足,丝绸产业亦渐成气候,这几年新晋的小兵,便不如老兵能吃苦了。见小兵们听到不可信处,嘘声阵阵,忽将老兵钳手钳脚地按住,灌了他一嘴雪水。他亦是个好酒之人,见将士们闹酒逗趣,喉咙也不禁有些发干。舔了舔嘴唇,才想起帐中最后一壶酒已然见底,只得作罢。才跨入帐门,亲兵便来报:“南朝使臣到了。”召入看时,乃是文僖手下一名文官,当日在庆州曾打过照面的。他向那人脸上望了一望,开口道:“有劳宋天奇宋大人亲自来到,一路可还习惯?”
那人听他叫出自己姓名,忙不迭跪倒在地,颤声道:“卑职贱名,偏劳将军记挂,愧不敢当。”
御剑似笑非笑道:“我记挂你们,你们却未必记挂我。自我上月问起,到如今才缓缓地派了人来,只怕是先走了苏颂王宫一遭,也未可知。”
宋天奇惶恐道:“将军明鉴!文相接到将军手令,一刻也不敢迟延,上下打点完毕,便催促小人日夜赶来,如何敢生出别样心思!”口中说着,向手下连使眼色,十余名南兵捧箱抬笼,侧身而入,轻轻置于地上。侍卫举枪挑开其中一只箱子,只见金银灿烂,堆叠如山。再开一箱,则是翡翠玛瑙,五色鲜烂。最后一只藤笼中却是美酒数坛,气味醇美,封皮未揭,已经满室醺然。宋天奇道:“这十坛江南春,是从前送过几次,幸未得将军嫌弃的。虽非名酒佳酿,得来也着实不易。仓促之间,所备不周,还望将军体恤咱们一番孝心。”
御剑道:“难为你们想得周到。”摆了摆手,让人收了下去。复问道:“文相既有这般闲情雅致,想来我信中所说之事,都已办妥了?”
宋天奇忙道:“好教将军得知,那黄惟松已应召返回京师,吃了一顿弹劾,如今正在家中禁足。纵有插翅之术,也飞不到将军面前碍眼了。如今太原军暂由副将马华章接手,此人在军中毫无威信,全然约束不住,扰得太原府中不得安生。这几天官中滋事扰民的状子,接得手也软了。”
御剑闻言,心中甚慰,笑道:“赵延对他一向偏袒有加,这一次却怎么舍得?”
宋天奇拱手道:“去年年初,一位王姓道士进宫面圣,自称天师座下清虚真君,有长生不死之躯,呼风唤雨之能。圣上初不甚信,只以平常道人相待。直至此人为人陷害,埋入地底月余。待主犯伏诛,掘坟认尸时,衣衫已经烂尽,面色仍鲜活如昔。有胆大者投石于身,道人忽挺身坐起,笑曰:‘扰人清梦哉!’自此深获圣上信爱,呼作‘京里先生’。行走居坐,皆不离分。对他一言一语,更是百般听从。好在这位真人虽是修仙之人,却颇有些世俗爱好,这半年来,倒与文相十分投契。文相与黄惟松不睦,只须在他面前稍加提点,圣上何有不听的?他如今说一句,比别人说一百句都管用些呢。”说到后几句,不禁面有得色。
御剑微微颔首,道:“文相这位新朋友有点意思,下次不妨与我也引见引见。”忽道:“荆州军如何?”
宋天奇怔道:“荆州军?将军问的可是贺颖南么?他手下多是湖北乡下佬,如今春耕将至,均已遣回原籍,耘田插秧去了。”
御剑哂道:“不愧泱泱大国,黄河尚未解冻,南方却已回春了。”
宋天奇听他语带讥嘲,不知有何深意,只得连声称是。御剑道:“你回去罢!文相这一阵辛苦,我都记在心里。去年他嫁女入宫,荣升国丈,我未及道贺,错过了一杯喜酒。今年他这杯皇太孙的满月酒,我是一定要喝的了。”
宋天奇躬身道:“是,是。卑职定代为转告。”复一揖到地,道:“将军雄才大略,一统北方之日可期。谨祝将军心想如意,马到成功。”
御剑心中一声冷笑:“现下千叶毕罗开战,你们心中,自然巴望越乱越好。北方一旦平定,南朝便真有不死之身,也要皮消肉烂,魂魄丧断。一番鬼话,难为他说得这样至诚。”挥了挥手,让他退了下去。心中思忖:“黄惟松如与屈林联手,此时绝无折返汴京之理。如无后路铺着,他当日向柳狐用兵,便是走了空。他是何等精打细算之人,怎肯这般铺张……?”才想到此处,胸口突然没来由一阵躁热,连心跳也加快了。他心中一凛,长身站起,深深吐纳数次,躁意这才稍减,思路却也断了。
忽闻帐外嘈杂,一个破锣嗓高叫道:“将军,将军,老巫给你送酒来啦!”
御剑斥道:“来便来了,嚷什么?”只见帐门挑处,巫木旗两边腋下各夹着一个酒坛,大刀阔斧地走了进来。背上高高负着一物,却是一只塞得满当当的包袱,都是他平日惯用的雪毡、靴袜之属。御剑道:“大王让你们送些军需,怎地连人也送来了?”
巫木旗放下酒坛,卸了包袱,两手砰砰锤着膝盖,道:“许久未随将军出征,难免有些心痒难搔。听小锡尔说,这次咱们拿下天山,往后便是好多年没仗打了。老巫如不趁此时捞一把军功,往后可拿甚么养儿子啊?”
御剑听他扯得不成体统,笑骂道:“老子原知道你没存甚么好心。”见他捶得甚为响亮,问道:“腿可还撑得住么?”
巫木旗连连摆手,道:“老巫这两条腿也是奇了怪了,本已烂了十之七八,问了好几个人,都说没救了。不知怎地,给绰尔济老头针燎火烫地捣弄了一年,竟然好了大半,跑也跑得,站也站得,连阴寒天也捱得住了,就是清闲日子越发少了。我欠了他这个人情,很有些不好意思,嘴也不和他斗了,还帮他扇风点火,摆弄些瓶瓶罐罐。还是小锡尔那天好意提醒:‘巫侍卫长,绰尔济爷爷前些日子与我们喝酒,说他药帐最近来了个老长工,干活既卖力,又不要工钱。我寻摸过去一看,老长工没看见,倒是你替人家当牛做马,笑嘻嘻的挺快活啊。’呸!原来是拿我当苦力来着。亏我还对他十分感激,送了他许多药酒药膏……”
御剑见他这一口啐得甚是愤怒,嘲道:“人家腿也给你治了,孙女也给了你了,就是支使你些,却又怎地?”
巫木旗连连摇头道:“一码归一码,这老滑头不是好人。”愈想愈不乐意,嚷道:“将军,你这话就不对了。当初小桑舌是自己点了头的,可不是老巫强迫了她。老头儿心中一万个不情愿,却也无计可施……”
御剑懒得听他啰唣,向地下一示意,道:“你带的甚么酒?给老子开一坛来。”
巫木旗这才想起正事,忙将一个酒坛拍开,小心翼翼抱到御剑面前。还未凑近,便闻见一阵苏媚之气。伸指在坛口一抹,见醉红潋滟,赫然是自己平生最不喜的葡萄酒。巫木旗见他脸色不愉,忙道:“将军,这可怪不得我。你存货本就不多,这几月更没一些儿进账。这还是老巫临发匆忙,找小锡尔借了几坛……”
御剑听了这番曲折,心中一笑:“想是宁宁捉弄我来着。”嘴上骂道:“老子怎么没存货?尽让你糟蹋了!”命人将文僖所赠的江南春斟来,随口问道:“他现在每天都做些甚么?”
巫木旗道:“也没别的卵事,不过整憩羊舍、修挖雪渠,还带人出去打过几次猎。说起来,今年当真冷得厉害,几趟下来,连好皮子也没打到几张。好不容易打了一头黄羊,肉没几两,羊肚尽炖汤给我老婆吃了……我走之前还问他:‘小锡尔,我这就陪将军去了,你羡慕不羡慕?’他笑眯眯地说:‘巫侍卫长,等这一仗打完,我就和你们将军一起住到雪错湖去。那里冬不冷夏不热,鲜花鲜鱼四季不绝,连小姑娘都比别处好看些。你羡慕不羡慕?’将军,他这话是假是真?老巫跟了你这么多年,往后你要和他一起去逍遥快活,万万不能把我一个人抛下……”
他素日这般絮絮叨叨,御剑从不理会。此际听他转述屈方宁言语,想到他在故乡无所事事,又嫌天冷,必定将一袭貂皮大氅披在身上,将一座大帐烧得十分暖热,与他一干手下勾肩搭背,喝得醺醺欲醉,横七竖八睡倒一地,任谁也扶不起了。他原本就生得好,饮至酣时,眼饧身软,投怀送抱,别有一番动人心处。遥想屈方宁当日秋场夺魁,赶来报喜之时,自己与他逗笑之语:“江南,还是我?”他低头为难的可爱模样,宛在目前。他渴饮多时,此刻江南春已在手边,却止不住心头一阵荡漾,转手抄了一口葡萄酒,送入喉中。细品滋味,竟比情意更美。巫木旗见了,自是百般不解:“一段日子不见,竟连素不沾唇的女人酒,也喝得笑容满面。莫非真是老巫太久不伺候,连他转了性也不晓得了?”
翌日,其蓝传来捷报:小亭郁已将红云军全面压制。再一日,毕罗王阿斯尔派遣大长老前来议和,安代一言不发,拔出金刀,亲手将之头颅割下。他一步步走出金帐,将刀尖上的头颅高举过顶,向城下将士高声问道:“毕罗人杀死我们的兄弟,害死我们的公主,如今他们无路可走,求我们饶他一条狗命!你们说,我们能放过他们吗?”
城下将士振臂高呼:“不能!不能!”声浪之高,连城墙也为之震颤。
安代王赞道:“好极!这才是我千叶的好男儿!”将手一摆,命人将酒送来。他左右两侧以御剑、绥尔狐为首,各军统帅呈两队翼开,金甲侍卫齐齐列队,一人对一人,单膝跪地,将酒碗呈上。城下将士依品阶高低站立,为首的千人队长手中也均捧了一只酒碗。其中所盛之物,便是巫木旗携来的葡萄酒。火光雪色之下,一抹红稠触目惊心,宛如鲜血一般。
安代王饮尽一杯,眼中尽是狂热之色,手中金刀连挥三下,叫道:“踏破天山!血债血偿!”
将士们亦随之怒吼:“血债血偿!血债血偿!”自千人队长之下,历历往后传递,人人唇色鲜红,如饮人血。
御剑这几日着紧打点南朝线报,探得与宋天奇之语大致相似,一块心病已去了大半。只是每每想到背后那道阴森狡狠、不死不灭的目光,心中仍有一丝隐忧。他对战争有种异乎常人的直觉,对安代王全力进攻的决议,其实并不十分赞成。但全军士气已达顶点,他身在其中,本就极易受到感染。兼之近日体热如焚,眼见千军齐饮血酒,心头没来由一阵冲动:“要打就打,错了又如何!”
自此,千叶、毕罗两军进入全线决战。两方皆不惜代价,倾举国之力,势将对方鲸吞殆尽。毕罗凭借地形之利,千叶靠的是正面强攻,一时之间,难分胜负。数十日间,雪错湖旁抛尸百万。旧的鲜血渗入泥土和花丛,很快就被新的鲜血覆盖了。
就在此时,一个雷震九天亦不足以形容的消息从后方传来:南军来袭!云内失守!妺水告急!
原来那京里先生从年前闭关,已有数月之久。二月十五老君圣诞之日,忽踏浊雾而出,手执羽扇,肩负青鸟,自号九天真人。自云乘八景之舆渡此微末世界,偶感其圣天子之气,惜其登仙无门,有心点化,遂在洞玄石上,以指相刻,替赵延拟了一张仙方:取吴越之丹砂,商丘之楮实,赤峰之白垩,以铜盘纳之,黑梼篷之,羽纱滤之;卒时去滓,微火轻煎,沃之以蜜,舂之以丹。饵大小如黍粟,日吞一丸;服之百日,身轻目明;服之千日,可登金阙玉京。独有一条:饵丹限九九八十一之内造成,否则仙迹隐退,道缘断绝,再无登天之望。赵延见皆是寻常物,喜心翻倒,以他五十余岁高龄,多病老衰之身,竟雀跃而起,在太华殿上连翻了几个跟头。这枚改天换命的丹药,自然一举超越朝纲,成为南朝上下头一件大事。细数方中之物,吴越不过蛮夷之地,商丘更是近在咫尺,唯有最后一味仙药略嫌孤僻,远在北方之北。赤峰乃是古名,位于习水下游,即原扎伊白石迷宫所在地。所谓白垩,便是白石风化而成。南朝与扎伊并不接壤,欲觅仙药,势必要借道千叶。赵延生平最怕的就是与这头草原狼主打交道,可惜仙人指路一事早已传开,谄言赔笑也罢,阴遣使者也罢,别人自然不肯令他称心如愿。换在昔日,便是借他十个龙胆,也不敢将心思动到妺水岸边。然而这一次事关重大,人仙之别,在此一搏,他如何舍得放过?当下一咬牙一发狠,一道圣旨急传之下,真定、太原、河间、大同四府驻军,并汾州、晋州、齐州、德州厢兵,以马华章为统帅,浩浩荡荡二十万兵马,向妺水进军。盖因八十一日时限迫在眉睫,兵部一改往日悭吝之态,将一众好儿郎装扮一新,甲胄□□一律换新,皮褥靴袜厚实饱满,粮袋中都是今年的新米,绝非陈仓霉物。连马匹都很像样,三成是耐力极佳的滇马,虽不能上阵,长途驮运,却是一把好手;七成是河湟之地战马,黄惟松糟践了无数草场,抛洒了千万银两,磨死了百十名马弁,才养出这么一批敢于践冰踏雪的主。一众人马武装起来,果然非同凡响。短短一月之间,便已攻破三道防线,一举拿下千叶瞭望之所——云内州,向棵子坡汹汹而来。
千叶激战中闻听此讯,自安代王之下,无不震骇。惟有御剑心中一沉,暗道一声:“来了!”说来南军这一手法绝不新奇,甚至可以称得上最古老原始的劫掠手段之一。三四十年前,草原各大部落尚未形成规模,千人之上的族群极为罕见,多是几十户、百来户人家聚居。北方寒冬漫长,冰雪初融之时,头场猎事最为紧要。一旦抢不到足够食物,部族多半就从此衰落。青壮年男子须集全族之力,倾巢而出。多则三五日,少则二三日,住地只余少量男丁,此外尽是妇孺。此时外族骑兵从后方大肆来袭,妇人小孩全无抵抗之力,迎来的便是一场可怖之极的杀戮。这古法有个名目,谓之“打春”。御剑之母当年因率领族中妇女,击退数支打春部落,一度震惊草原。千叶壮大之后,更是只有打人之乐,再无被打之虞。谁知世事难料,一代草原枭雄、北方霸主,竟被最弱小无用的南朝钻了空!
众人惊怒之下,将南朝这群大逆不道的贱种咒骂了千遍,对赵延葬于皇陵的祖宗更是想出了万种炮制之法。然而此际战事胶着,一旦分兵相救,毕罗定会穷追猛打,还以颜色。隔日,妺水那头传来消息:郭兀良护送王室要人、贵族家眷数千人,率先离开棵子坡驻地。御剑当机立断,遣的尔敦前往接应,共同奔赴千叶中部铁垒重镇——珠兰塔娜城。数日,讯报传来:双方成功会合,王后公主无恙。安代王这些日子坐立不安,直到这时,才重重吁了口气。众将领家眷亦皆平安,只受了些惊吓。独有巫木旗心急火燎,一跳而出,揪住那报子衣领,急问道:“那小锡尔呢?他怎么样了?”
那报子如何懂得他这些昵称,愣怔了一下,才道:“乌兰将军么?他与阿古拉小将军带领什方军,与云内……”
巫木旗叫道:“不对,不对!他自己好好一支队伍,怎会跟阿古拉凑在一起?”
那报子吃了一惊,道:“可……乌兰军从第一天起就被指派到郭将军手下,护送王后、公主一行,最先离开妺水,去往珠兰塔娜了……”
巫木旗一个激灵,这才想起郭兀良心灰意冷、解散军队,不过数月。他犹自不信,道:“那些个领主虽然各归其地,也还算是郭将军的属下,难道几个人也组不起?……”
他还在苦苦琢磨,御剑心中早已如同明镜:郭兀良老成稳重,绝少差池,又是大王结义兄弟,正是护送王室第一人选。他原先队伍仓促之间难以整编,屈方宁立刻将自己训练有素的乌兰军让出,判断之准确,行动之迅速,堪称一流。阿古拉憨愚无能,但手下军队受老什方将军多年淬炼,早已能够独当一面。加上屈方宁坐镇指挥,应无大碍。果然,后几日传来的皆是南军遇袭落败、难以前行之讯。直到贺颖南闻听圣上求丹不利,主动请命,荆州军以不可思议之奇速加入战团,讯报才就此断了。巫木旗日等夜等,足足熬了二十天,阿古拉才派了一名亲兵前来。才报得千叶平民逃至何方、什方军所处何位置,他早已急不可抑,连声问道:“屈将军呢?屈将军呢?!”
御剑喝道:“巫侍卫长,你退下!”
兵随主将,那亲兵也是一脸憨相,说话也不太利索。听御剑喝了这一声,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竟带了些哭腔:“屈将军他……他被敌人捉了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