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密报传来:毕罗大皇子重病不治,一命呜呼。阿斯尔倒也有几分气魄,顾不得丧子之痛,连夜传令:三年之内,不立王储。饶是如此,一干元老仍迅速分出派系,暗中计议,各有打算。以柳狐之精明老练,亦不敢多发一语,踏错一步。待他从局中脱身,千叶已将目连山十二洲尽收囊中。亡城失地,其实并不稀奇。他初任毕罗主帅之时,被御剑打得节节败退,比今天更为狼狈。但今日千叶多了一座孔雀城为臂助,既能相互策应,又可中道阻拦,比当年局势更凶险十倍。他先前得以将鬼军、必王子玩弄于股掌之间,全赖屈方宁替他破解红鹰密文。然而自他在孔雀城现身起,密文便错误连篇,全然对不上了。派人问时,只道:“御剑料得密文泄露,已亲手置改了。”再问他改后如何,那边便推说不知,打发人回来了。柳狐自问谋略用兵,比御剑差之弗远。即便针锋相对,也未必就一定落了下风。但这一次开战以来,他尝尽了料敌机先、高人一步的甜头,便如一个人做惯了领主老爷,再让他回去为奴为婢,难免有些心浮气躁。自重返战场以来,竟屡尝败绩。收拾残兵之际,对屈方宁也不禁心生怀疑:“这小子口口声声要报雌伏□□之仇,如今紧要关头,却不见得十分上心。他和御剑天荒朝夕相处,区区一道密文符号,怎会破解不了?多半是一个被窝睡久了,睡成了一对真姘头。”
好在屈方宁似乎并不甘心当个姘头,很快着人送来一封书信。信中条分缕析,将新密文破解了十之七八。另有一张密报,称鬼军如今对外宣称驻守三城,其实大半已秘密转移到特尔佳斯山。且看前日克尔索斯城一战,迎战的尽是车宝赤麾下士兵。车宝赤新来乍到,人都未曾点清,就这么稀里糊涂打了一场,可见鬼军放出驻城风声,乃是掩人耳目尔。至于何以攀山越岭,前往彼处,仓促之间尚未理出头绪,望柳狐将军见谅云云。
柳狐看罢,满心疑云,思忖道:“特尔佳斯?鬼军去那不毛之地作甚?若是十几二十年之前,倒有些铁石硫磺。如今早已取之殆尽,只留下一地雪窟矿洞。何况山势险恶,飞鸟难觅。连本国重犯,也不愿流放至此。御剑天荒向来不走空棋,这一步有何目的?”
疑虑间,又接探报:的尔敦进驻孔雀城,小亭郁撤向后方。他一听之下,忽而醒悟:哈干达日当日与小亭郁对战,半月之内,便将他军备耗尽。西军以善使机关著称,犹自如此。千叶本属贫瘠之地,国库多年中空。如今鏖战在即,莫不是弹尽粮绝,没米下锅了?
想通此节,其余疑团便一一纾解:特尔佳斯一座废矿,对他毕罗自然不值一提,但对千叶而言,却不啻于一根救命稻草;刨地三尺,总是能寻着些破铜烂铁,聊胜于无。他心中忖度,将先前几封密文与鬼军布置详加对照,果然无一错漏。次日接心腹快报:小亭郁撤离途中,留下白象数头、战马千匹未曾带走。柳狐事先探得运矿之事,心中已信了七成。他犹自不敢大意,亲往特尔佳斯山时,果见山下百余名黑衣将士,负箧携铲,呼喝相应。山南矿垛堆积,上覆白雪;山道上车辙深乱,沿路有驻营痕迹,想来非一朝一夕之功。深山中亦有军帐驻扎,据此推断,人数应在八千左右。当夜,他手下一名悍将名唤图门乌热者,探得山脚背风面驻有一座大帐,门上饰以葵纹,帐中有人饮酒谈笑,间或以南语长吟古人诗,吐字雄浑,气势夺人。吟诵至激昂处,随手将身畔□□拔起,对雪而舞。凡此种种,定是御剑天荒无疑了。
柳狐不听犹可,一听之下,不禁一阵狂喜。他与御剑多年交锋,深知他的厉害,纵然万分谨慎,仍是胜少败多。如今后方不稳,若能将御剑一举歼杀,千叶人心大乱,便是扫平了毕罗最大障碍。此刻他孤悬山间,手中不足万人,何况散落四方,不成体系。这等良机千载难逢,如何能够错过?当下紧急调军一万六千精兵,缜密部署,掩没行藏,只待二十八日一声号令,便可倾巢而出,踏平山脉。他见识过御剑纵马敌阵之中,□□挥处,死伤无数的惨状,对他那身天赐武力极为忌惮,特意点出一队千人弓箭手,届时以旗为讯,使其连放数波弓箭,务必将御剑射杀于大帐之下。连夜召集人马密议,均觉有八成把握。一名心腹等人散去,悄声问道:“将军,事关重大,可要知会六王子?”
柳狐平生最看不起牵扯私情之人,御剑当年将屈方宁送予左京王,他嘴上鄙夷,其实心中大为赞叹。哈干达日曾为兔采公主之事,对小亭郁怀恨在心,以致数度乱了阵脚,他瞧在眼里,早将之看低了几分。何况青可儿与他女儿成婚多年,育有一子一女,对他亦是尊重爱戴。他内心深处,实是偏向这位四王子多些。但如今情势未明,表面上谁也不敢流露半分。他内心忖度,此战一旦大功告成,他手刃千叶鬼王的壮举,必将天下知闻。哈干达日如分得一半功绩,对青可儿之地位大为不利。但如全然隐瞒,又恐他事后追问。正踌躇间,哈干达日传信小兽又至。他心中计议未定,忽见苏音一步向前,将小兽一脚踏死,向他拍了拍胸膛,示意:“我去。”
柳狐何等聪明,见他自告奋勇,便知其意。当下也不说破,将屈方宁那张密报封入函中,盖上火漆封印,交由他送往克尔索斯城。待哈干达日闻讯赶来,时已不待,那也是无可奈何。苏音纳信入怀,便一骑去了。
大事计较停当,一切按部就班而行。二十八日夜,万余毕罗军潜入特尔佳斯山,将道旁鬼军三五驻营轻轻扑灭,未遇半分抵抗。及深入腹地,营地渐密,山中但闻刀铲之声,却不见人。柳狐心中疑云大起,命后队变前队,做好撤退准备。忽闻先遣军报:“山腹中空,形似口袋。”柳狐原本谨慎过人,心中大叫一声不妙,细思入山道路之狭,刹那间已经冷汗满身,连声叫道:“快退!快退!”
只听轰隆隆一阵乱响,两旁山顶无数黑影现身,一个苍老有力的声音笑道:“现在想退,只怕已经晚了!”
一语既发,山顶咔咔有声,但见百余台投石机旋臂挥舞,石弹如雨点般向毕罗军头上砸来。毕罗军惊叫闪避之时,但闻落马声不绝,竟是敌军在雪地中布下地刺、绊马索,并陷阱、雪窟、地井无数,吞陷人马,寸步难行。山上敌军趁机大放□□,尽情射杀。须臾石弹投尽,敌军自山坡雪道滑下,与毕罗军近身相搏。这批人个子矮小,衣甲破烂,身手却是灵活无比,手握单刀,在雪地中翻来滚去,一砍马腿,二砍人脚,下手毒辣之极。其中只有极少数着黑衣者,其余一概穿得五花八门,瞧不出甚么来头。
柳狐一看之下,便知中了敌人周密至极的连环毒计。这计策之中包藏的天大祸心,比损折几万人马,更令他惊心动魄。眼见情势不妙,虽知多半徒劳,仍催动旗帜,命弓箭手向山上那名为首之人射去。
那人哈哈大笑,见百余利箭飞来,利索地往后一退,二三十名盾牌手极为默契地围成一圈,将盾牌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塔堡。那人将身一缩,躲入堡垒之中。只听叮叮声不断,几波弓箭皆触盾而落。
柳狐在战场上见过的奇人异士不知凡几,但像此人这般无耻的,竟是前所未闻。他平素便以厚脸皮著称,此时也不由甘拜下风。
只见那人从堡垒后徐徐现身,捋须笑道:“都说毕罗老狐狸智计无双,老夫瞧来却也稀松平常……”
此时毕罗军败象毕露,已然溃不成军。柳狐在几名侍卫护送下艰难逃出,但见雪光之下,那人须发皆白,形貌颇为熟悉。他一众心腹干将皆亡于此役,自己肩上也中了一刀。伤痛悔恨之下,一个名字仿佛雷霆霹雳,骤然浮现在脑中:
——那是南朝天下兵马大元帅,黄惟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