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柳狐、哈干达日与繁朔援军会合于什察尔城之外,与千叶大军正面相遇。战讯如雪片般飞来,快马送入金帐。这一次草原双雄对决,非同儿戏。安代王决意派遣爱子出征,心底自有一番打算。孰料两军数度交锋,必王子屡屡失手,竟无一胜。偶有可圈可点之处,也是御剑在旁担当所致。反观小亭郁,成日阴沉着一张脸,对必王子诸般布置视若罔闻,机弩所到之处,却是摧枯拉朽,捷报频传。必王子既怒且妒,盯住哈干达日一支穷追不舍,却不慎误入敌阵,如非御剑接应及时,几乎便不能全身而退。群臣有知悉消息的,均三缄其口。安代王怒其不争之余,自然也是闭口不谈。不知如何,消息却散播得比往常更快,其中更添了许多不尽不实的描述,使王子殿下在口口相传之中,俨然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儿。如此一来,北方战局僵持不下,小亭郁脱颖而出,他这支新锐之师身上,自然更被寄予厚望。安代王虽不乐见其成,却也无可奈何。
这一年的千叶,堪称多事之秋。九月将尽,金城关又起风波。河湟一队马商借避雨之名入关,千叶驻马城守军浑不在意,只照例盘剥口粮、索取贿赂罢了。未料天亮时分,纪子厚率军前来,声称昨夜进城者非同小可,乃是一群盗御马的贼人,他纪某人奉命追拿,望乞通融云云。守军欺负南人惯了的,有意拖延一阵,收了许多钱物,方才打发人入城寻找。只见住处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一人一马的影子?在城头一说,纪子厚言语客气之极,只是要入关查看一二。他是南朝名将纪伯昭之子,又兼御林军统领身份,如此非分之请,守军如何能够应允?一来二去说僵动手,守军难以支撑,燃起狼烟求助。千叶西凉属地守军连夜赶来,却被河湟南军骑兵拦截。截至飞马传讯之际,双方胜败未分。
安代王闻讯怒极,拍案而起。群臣也是既怒且鄙:想我北方狼族争战,南方的狗子竟发了痴梦,想趁火打劫,分一杯羹!车唯、阿古拉等二代将领踊跃请战,信誓旦旦,二十天之内必取纪氏小儿狗头。安代王沉吟一番,转头问道:“红哥,你与阿唯同往,如何?”车宝赤应道:“自然领受。不过那孽子又该哭丧个脸,怪我抢了他的风头了。”安代王心中一动,想到:“确乎如此。父亲在上,儿子想要出人头地,却又难了不止一倍。”车唯此时却起身请道:“小子年少无知,平日常受郭师父教诲,常盼能与师父并肩杀上一场,也好指点临阵不足。”
安代王将目光投向郭兀良,问道:“兀良,你意下如何?”
郭兀良不知牵挂何物,似有些心神不属。闻言才抬首道:“……郭某愿往。”
他心中所系,实则是那白狐性命垂危,眼见不能活了。这狐狸是他一生至爱惟一遗物,平日瞧得珍爱无比,虽无回天之力,亦想亲眼送它最后一程。只是军令如山,身不由己,只得嘱人精心照料。临行前事务繁杂,颇多可商议处。派人请车唯过来,回曰:“车小将军不在帐中。”问:“去了哪儿?”回曰:“小将军没说。”待他亲去红帐时,只见车唯领了一二亲兵,匆匆忙忙从白羽营方向过来了。
此际暮色深浓,屈方宁送走来客,案头羹饼都已冷结。他无暇起身,胡乱吃几口饧面冷饼,匆匆拟就一封书信。见牛油灯已不太亮,刀尖一挑,将一截焦枯的棉芯削去。
帐门动处,冯女英闪身而入。见他脚边铺开一卷舆图,上有圈勾印记,口中笑问:“深更半夜的,又与谁面授机宜了?”说着,一屁股在他对面坐下,见案头还有半张馕饼,便信手撕来吃了。
屈方宁头也不抬,问道:“他怎么说?”
冯女英道:“说是万事俱备,只待你一声令下。”将袖中黄澄澄一物抖出,从纸上推向屈方宁,笑道:“我看苏将军这香闺信物,送的人也未免太多了些。”
屈方宁将那枚六翅虫儿金耳环揣入怀中,道:“老子相好的遍布四海。怎地,不可以?”复将刚刚写成的书信折了几折,递了过去:“你回来得正是时候,速替我将这封信送往驻马城下。王六已先你一步动身,届时让他接应便是。”
冯女英嘲道:“才来便赶人走,将军实是个薄情人。”接信在手,忽然一阵猛烈咳嗽,将灯火都呛暗下去。
屈方宁才向他看去,见他面色青灰,不似康健之态,问道:“你病了?”
冯女英一手捂胸,摆手道:“无碍无碍。长途乏睡,明早起来便好了。”再咳几声,掌信对光一照,道:“将军真真情郎满天下,这姓纪的却又是何人?”
屈方宁道:“放你娘的屁。这一位正经是我哥哥。”
冯女英乜眼笑道:“将军叫哥哥的多了,偏只这一个正经的不成?”纳信入怀,起身道:“正好马还没入厩,我趁早上路,新鲜热辣。”
屈方宁抬眼望他倦极面容,略带歉意道:“论理我该劝你歇歇,只是事不宜迟,只得劳你多累几天了。”
冯女英啧道:“将军满口斥骂,我倒还抵挡得住。这般温柔关怀,反而叫人害怕。”言语间亲兵在帐外呼报,说周队长前来相见。即替他拨亮灯芯,告辞离去。见他坐在原处一动不动,上身阴影投在桌案之上,忽而一笑:“方才我进来时,见将军这般模样,可知我想到了何物?”
屈方宁抬起头来,与他对视。只见冯女英向他虚空一抓,一字字道:“……结网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