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靖骇然举目,心中大震:“柳师伯?他老人家也下山了?”
只见花丛前转过一人,面容清癯,衣袂飘飘,正是九华派西宗掌门人柳云歌。他手中所执一支七孔玉笛,尾上一朵笛穗已然不见,只余扯断的一缕红络。他目光越过崔玉梅,望向地下弹落的一枚菩提子,朝西北方道:“来者可是天法寺同悲大师后人?”
只听靴声一动,周世峰从暗处现身,脸现骇色,拱手道:“柳前辈目光如炬,一眼便识破弟子师承。”
柳云歌向他身旁看去,神色似是叹息,道:“同悲大师一代僧侠,柳某对他是很敬佩的。”
朱靖听他语气中颇有惋惜之意,一望之下,脱口惊道:“大师兄!”
只见周默双目紧闭,双足曳地,委顿在一名宽肩阔口的汉子身前。那汉子一张四方脸,正气凛凛,相貌堂堂,手中却横握一柄弯刀,刀尖紧紧抵在周默脖颈下。
崔玉梅向执刀人冷冷一瞥,冷笑道:“罗捕头这几年发达了,连蛮狗嘴里讨食的生计也干了出来。”
罗天宇面无惧色,向场中环顾一圈,道:“罗某也是奉命行事,还望几位前辈海量汪涵,勿要见怪。”一手提起周默,刀锋贴紧他喉头,向崔玉梅道:“罗某不自量力,要与崔前辈约法三章。一是将谢前辈交还我等,往日恩怨,就此一笔勾销;二是绝了刺杀御剑天荒之心,日后不再踏足北原一步。”
崔玉梅冷森森道:“三呢?”
罗天宇尚未开口,只见白鬃如雪,蹄落无声,一名白袍青年从暗夜中飞驰而来,临岸勒马,见谢空回安然无恙,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周世峰猿臂轻舒,接他下马,口中道:“三是请师太行个方便,将憔悴东风的解药一并给了我们罢。”
崔玉梅目光落在那青年脸上,一字字道:“我认得你,你是姓谢的徒弟,叫什么乌兰将军的。当日苦苦哀求我放过你,我见你年幼,一时心软,饶过你一条狗命。哼,我早该想到的!这老贼欺师灭祖,大奸大恶,养得出什么好东西了?”
屈方宁不以为忤,淡漠道:“崔掌门现在后悔,怕也来不及了。”向旁使个眼色,周世峰深施一礼,双足一点,便向地上双目紧闭的谢空回掠去。
柳云歌忽道:“是谁中了憔悴东风?”
屈方宁与他温和的目光一触,没来由生出一股亲近之意,躬身答道:“是弟子。”
柳云歌向他打量一番,摇了摇头,歉然道:“解药可以给,这个人却不能给你。”
罗天宇目光一寒,刀锋已陷入周默脖颈半分:“看来这一命换一命的交易,前辈是不肯答允了?”
柳云歌道:“不肯。”
周世峰双手一错,掌中已扣住六枚铁菩提,口中道:“敢问前辈情由?”
柳云歌想了想,温和道:“因为你们都太小了。”
“小”字出口,罗天宇只觉怀中一空,周默赫然已经脱离他掌控,从半空中直挺挺飞向柳云歌。他身手也非泛泛,左手变锁为抓,向周默抓去。指尖刚触到他背心,但觉双手列缺、双足伏兔并咽喉哑穴五处同时一麻,全身顿时失了气力。手中弯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看周世峰与屈方宁时,二人也已定在原地,一个屈指欲发暗器,一个俯身欲拔匕首,姿势僵硬怪异之极。
柳云歌五指拂动,如兜如揽,将周默一个斜飞的身子平平接住,交给杨采和。他对一旁呆若木鸡的三人一眼也不瞧,径自穿过崔玉梅与薛灵鹊,来到谢空回面前,伸手抚在他天灵盖上,叹息道:“这么多年,苦了你了!”
屈方宁眼见他就要提掌击落,心乱如麻,向地下那人嘶叫道:“快走!”苦于穴道受制,纵然竭尽全力,却如何发得出声来?
只见那人微微转过头来,对他释然一笑,不闪不避,反将身迎了上去。
柳云歌掌力精湛,已臻化境。只听一声淡若虚无的“嗤——”,柳云歌掌中白雾骤然腾起,复丝丝散尽。谢空回静坐不动,额间一缕细血渐渐爬下,终于身子微微一斜,无声无息地栽倒下去。
屈方宁瞳孔瞬间收缩,颤声道:“我叫你快走啊!”话语出口,才知哑穴已解。但此时出声,却已经太迟了。
崔玉梅做梦也想不到他出手如此快法,见谢空回一具尸体缓缓栽倒,一时兀自还不敢相信。伫立好一时间,才伸出枯木般的手指,探了探他脉搏。察觉他心跳呼吸全无,皮肤也渐渐冷去,这才醒悟过来:这个她恨了十多年的同门师兄、杀子仇人,这一次是彻彻底底地死透了。
她大仇得报,按说应该满心欢喜,从此无牵无挂,了此一生。但不知怎地,心中竟无丝毫痛快之感,勉强哑笑了几声,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薛灵鹊亦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在柳云歌与谢空回的尸身上来回呆望了几次,才突然以手捂脸,失声痛哭起来。
柳云歌缓缓收回手掌,神色晦暗不明。水边一片死样沉寂,唯有青袍鼓荡之声。
正在此时,只听“啪、啪”几声清脆击掌,从一团浓郁的夜色中传来,分外刺耳惊心。一个碎瓷片般嘎哑的声音遥遥笑道:“好极,好极!柳掌门大义灭亲,真是大快人心呀!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声音说来也奇怪,乍听粗砺可怖,却又带着一丝古怪的娇媚,两者混淆,愈发磨人耳骨,令人齿酸。
屈方宁犹在悲恸之中,闻言一阵莫名反感,暗想:“这声音我曾经听过的。那是谁?”只是脑中昏沉沉的,一时却想不起来。
柳云歌双目微暝,道:“……这是我九华山门户之事,你为何如此欢喜?”
那声音格格笑道:“我岂止是欢喜?今天这个日子,我要牢牢记在心里,这一生都不会忘记。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啦!从很多很多年前开始,我就想亲眼看到你们自相残杀,想看到飘逸如仙的柳掌门你,挥掌击毙你心高气傲的琴魔师弟的样子……啊呀,杀个你死我活才好呢!嘻嘻嘻,哈哈哈!”
这几句话中充满恶毒怨恨,声音却比之前更加媚意缠绵。若由不辨字音之人听来,只怕会面红耳热也未可知。
屈方宁身上一个激灵,刹那间想了起来:“年家铺子!对,这是……年婶!她怎么在这里?”
此刻夜色正浓,水边白雾中逐渐现出一个瘦朽人影,却是那名在他军营中煮汤烧肉的厨娘。只见她一步三颤,风吹得倒,哪里是年婶那粗肥胖大、团圆如福饼的模样?
柳云歌嘿然一笑,手执玉笛,向她回过身来:“王姑娘……不,惊鸾仙子,一别多年,安然无恙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