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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光炭火、酒意微醺之间,他低诉的声音仿佛有种惊心动魄的魔力。座中悄然无言,人人都被这故事勾动了情怀,想起了许多隐秘幽深的心事,想起一生之中,遇到的那些又骄傲、又美丽,让人伤透了心的情人……

连车宝赤都目光发直,喃喃道:“不错,不错。那天阿尔其也是这般苦苦央求我,说我常年不在身边,她终日只与侍女相伴,日子过得十分寂寞。我心中本来已经动摇,一转眼看见她床边那只年轻男人的靴子,终于是按捺不下怒火,一刀把她杀了。”

众少女一听他如此凶恶,无不娇呼出声。的尔敦乜眼笑道:“阿尔其这名字倒耳生,又是你哪一任妻子啊?你妻子换得太勤,怕是自己也记不得了。”

车宝赤摇了摇硕大的脑袋,道:“就是从前说过的,我曾在水边等过她一年的那个贵族小姐。”

的尔敦笑容一僵,咳了一声,故作轻松道:“怎么,只顾一时痛快,如今可后悔了?”

车宝赤嘿然道:“杀了倒没甚么可惜。”张开自己的手看了看,目露迷惘之色:“只是这一刀下去,就再也忘不了了。当时安明太子还是储君,到现在十九年了!她在妺水边回过头来,对我微微一笑的样子,至今还出现在我梦里。唉!我当时要是留下她的性命,到现在她又老又丑,满身臭气,两片屁股比马还肥,叫人一望就要作呕……岂不是了结我一桩心病?”

旁人听他说得龌龊,均掩口而笑,帐中这才恢复了几分热闹。

年韩儿这才垂目谢罪道:“小人平日贩酒时说笑惯了,一时嘴快僭越,还乞将军恕罪。”

御剑手中一杯酒久久未动,似在沉思出神:“没甚么。你说得很好。”

年韩儿睫毛微动,深揖道:“得将军金口一赞,是小人最大荣幸。那……小人先替巫侍卫长取酒去了。”退行几步,便欲离去。

冷不防手腕一紧,已被御剑铁箍般的手钳住:“这就走了?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年韩儿全身骤然一紧,回眸细声道:“将军……所指何事?”

御剑手臂一勾,将他整个人揽在大腿上,面具下的目光如阴云笼罩,嘴角却难得浮起笑容:“你要问我一句话,怎地一转眼就不记得了?”

年韩儿陡然与他贴身而坐,只觉连骨头里都阵阵发毛,极力抑住心中恐惧,甜甜笑道:“并没有甚么要问的,不过是借个因头,好与将军言语两句罢了。如能讨得一两句美言,我家的酒便有坐地起价的本钱了。”

御剑道:“原来如此,你是为这一两几钱的红利来的。攀权附势,不失商人本色啊。”

年韩儿也娇羞一笑,低声道:“将军见笑了。”察觉他并无放自己离开之意,索性斟了杯酒,双手盈盈捧到他唇边:“小人心中惭愧,谨以此杯,向将军赔罪。”

御剑就手饮尽,眼中幽暗之色更浓:“你不问我,我却有一句话要问你。”取过他手中空杯,将他往怀中一揽,在他耳边低沉开口:“你与宁宁认识么?”

年韩儿心跳骤停,与他森冷的目光一触,只觉全身血液都冷了下去:“将军说的是……屈队长?这个……我有心说句老实话,又怕惹得将军不高兴,反落了背后嚼舌根的名声。”

御剑道:“无妨。你说。”

年韩儿咬了咬下唇,目光闪烁一下,轻轻道:“屈队长这个人,品性……可说不太端正。在我们面前时,气焰冲天,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嘴脸,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多狂妄。嘴里说起人来,也就是对将军您稍微看得起一些,对别人个个嗤之以鼻,好像谁也不如他一根脚趾头似的。仗着您教过他箭术,带着他那个恶霸兵团四处敲诈勒索,威吓行凶,动辄把跟您的关系拿出来压人,别人都是敢怒不敢言。远的不说,只说我家铺子里,前年欠的一笔酒钱还没还呢!他这场病好了便罢,万一……也不知这笔烂帐,什么时候才收得回。”

御剑将他腰身揽紧,神色难明:“这么说,儿子欠的账,要老子来还了?”

年韩儿心中恐惧愈来愈重,两只手掌心里淋淋漓漓全是汗水,娇媚诱惑的声音里也不禁多了一丝颤抖:“将军要还我甚么?”

御剑将他下巴一扳,与自己冷硬的银面具相对,眼神中颇有几分玩味,如苍原狼主利爪下按了一只不知死活的幼羚般:“想要什么,尽管开口。除了天上的星星、月亮,我多半都是给得起的。”

年韩儿轻嗔一声,雪白的手指在他胸口一点,道:“我们这样的人,哪配要什么星星、月亮?将军要是有心,不如也教我一两手箭术。以后再遇上那些个嚣张跋扈的,便不怕他欺负了。”

御剑苍青色瞳孔中也浮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你想跟我学箭?那可有些辛苦。”

年韩儿睫毛扑扇,道:“我不怕辛苦。只是我脑子笨得很,比不上屈队长那么聪明。只怕将军不喜欢我这个学生,教烦了,就不要了。”

御剑哂道:“你笨得很?”俯身在他耳畔,低沉道:“不见得罢?你在酒里下药的法子,可聪明得紧啊。”

年韩儿全身一僵,旋即强笑道:“将军……说哪里话来?我家酒里香料倒是加了几味,却不曾浸制过甚么药材,想是您……尝错了。”

御剑漠然一笑,声音更低:“小朋友在我面前唬神弄鬼,还嫩了点。这药成分甚浅,顶多作为引子,本身却不堪大用。你随席这几句话,多半才是目的所在。方才那漏洞百出的故事,想来也是为此了。听说天底下有一门巫蛊幻术,专为探听虚实之用。擅长此术的人不多,知晓宁宁之事者更是寥寥无几,两方一印证,你那位明师也呼之欲出了。”

他冷漠的眼睛望定年韩儿花容失色的脸,嘴角极轻一勾:“老狐狸这周郎妙计,虽不怎么高明,倒也有几分风流。本来两国交兵,来使无罪,何况你又是这么一个千娇百媚的小美人。可你千不该万不该,说错了一句话。”

他的手从年韩儿颤抖的下颌慢慢抚下,拧住了他纤细的脖子,声音比寒冰更冷:

“你不该咒他死。”

屈方宁醒来之时,脑中仍一团昏沉。睁开眼来,见寒气沉凝如霜,帐中黑暗似比以往更浓,那枚悬挂在灯台下的太真珠,吐出的光芒也甚为苍白微弱。

他勉强撑起半身,只觉背上又出了一层冷汗,枕头被褥却都已换过了。依稀记得入睡前哭得伤筋动骨,五脏六腑都似掉转了个边,一口血已经到了喉咙口,又被自己硬生生咽了下去。恍惚间仿佛被一个巨大的漩涡不断卷入冰冷的海水中,手边只得一样温暖硬朗之物,便抵足全力死死抓住。最后困意袭来,便迷迷糊糊睡着了。当时御剑还在他身边,如今也不见踪影。床前炭火都已熄灭,只余一堆白烬。

他久未进食,此时腹中早已饿得阵阵作响,口也渴到了极点,平日侍奉他的人却一个也不见。只听帐外隐隐传来风雪之声,不禁有些奇怪:“萨婆婆他们,都到哪儿去了?”

正四顾茫然,忽然一串细微的落石声清晰无比地传入耳中,来处也匪夷所思,竟是在他床底之下。他头脑尚不十分清明,还道是老鼠作祟,抬脚踹了床板两下。忽觉床身微微一震,地底一阵砖石簌落之声连续不断传来,接着一声裂响,似是石洞崩塌了一块。声音距他床底极近,在暗夜中听来历历分明。

他乍然清醒,全身陡然坐正,喜道:“大甲!是大甲吗?”

地底静了一刻,随即传来了一声钝重的象鼓声。

屈方宁喜极而泣,眼睛却干涩如枯泉,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头一个念头,便是向帐门望去,心中默默祈祷:“千万不要有人进来。”只听那挖掘凿石声愈来愈近,到地面时声音已经极其明显,如在身边不远处放炮仗一般。众男奴却始终不见进来查问,不知是醉是睡。

最终破土之时,只见床底浮土四散,也不见凹陷坼裂,一个方圆不足一尺的洞突然出现在眼前,如同变戏法一般。大甲肥肥胖胖的身子先从地洞中钻出,阿木尔紧随其后爬了出来。第三人身形佝偻,两鬓斑白,却是回伯。他满身擦痕,血迹斑斑,看着屈方宁一笑,脸颊深深陷了下去:“小鬼,咱们来救你了。”

屈方宁见他老态苍然,比半年前老了七八岁有余,心中一阵剧痛,扑在他怀里,叫了一声:“伯伯!”便再也发不出一个字。

回伯用力搂住他,皱眉笑道:“你瘦得像个鸡崽儿。”屈方宁破涕一笑,与大甲、阿木尔各自拥抱一番。见阿木尔一边脸上给碎石划得鲜血淋漓,又重重抱了他一下:“你受苦了!”

阿木尔无声地摇了摇头,枯瘦的独手在他身后有些胆怯地悬了许久,才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背。

回伯道:“闲话少叙,出去再说。”白刃一闪,翻出那柄易水寒来,便往他脚上铁链削落。只听一声长鸣嗡嗡不绝,铁链却纹丝不动。回伯诧道:“好家伙!”一手挽起铁链,运足了十分力气,重重砍去。这一次嗡鸣更为刺耳,响彻大帐。阿木尔耳力过人,当场捂紧双耳,面露痛苦之色。一剑下去,易水寒剑身冷气都为之一散,铁链却连个缺口也无。

他几人筹谋半年,眼见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竟羁扼于小小镣铐,如何能够甘心?屈方宁见回伯目中凶光暴起,挥剑乱锤乱砍,扯得哗哗作响,担心道:“这链子原有些古怪,仓促之间未必能够打开,以后慢慢计议就是了。如今这无底洞也打穿了,还怕我没机会逃出去么?”

一语未毕,阿木尔全身忽然一凛,急速打了几个手势:“将军回来了!”

一言既出,帐中人人变色。回伯执剑悻悻站起,目光忽落在屈方宁左脚上。屈方宁苦笑道:“回伯,我的手已经废了。再砍了我的脚,出去也是个废物。”回伯嘿然叹气,收剑入鞘。阿木尔与大甲已藏入床底,连打手势,催促他动作快些。回伯双目中杀机一动,微微颔首,跃入地洞之中。屈方宁飞快放下床幔,扑入被中装睡。

只听靴声沓沓,帐门呼啦一掀,御剑高大的身影现身门口,直直地走了过来,脚步却有些不稳。屈方宁背身向里,心中怦怦跳个不停。只闻见床边一阵浓浓酒气,接着身上一沉,被他扳过肩头,整个压了上来:“宁宁,小猴子,你睡着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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