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方宁在一阵钻心痛楚中昏沉沉醒来,只觉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背心触感十分柔软,似乎正躺在一张蓬松的大床上。试着一抬手臂,只觉沉重僵涩,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一个念头瞬间浮起:“他割下了我的手?”眼睛勉强打开一线,只觉眼皮疼痛肿胀,有如万针攒刺,却不见半点光亮。盲人摸象般摸索半天,只摸到自己手上打的厚厚一层夹板,受伤的腕骨被仔仔细细地正过了型,伤处隐隐传来一阵麝香药气。左下颌直到胸口、锁骨,整片肌肤火辣辣的,既痛且麻,奇痒无比。全身一分力气也无,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只有眼珠能够转动。他忍痛撑开眼皮,将一对眼珠从右转至左,又从左转至右,反复多次,眼前始终是漆黑一片。遂想:“我一定是瞎了。这是甚么地方?……莫非回伯救了我?……”
这念头也是一瞬即过,随即自笑天真:“我差一点就杀了他。他岂能放过我?”只觉口舌焦干,五内如焚,喉咙更如干草扑灰一般,也不知多久没喝过一口水了。心头一凛,顿时想到:“我不能渴死在这里。”待挣扎下床,左脚一动,便知不对。忙将左腿提起,果觉脚腕上冷冰冰的,锁着一条极细之物。竭力蹬了几脚,只听“呛啷”连响,似是铁链之属。脚铐旁另缀了一枚轻盈的金圈儿,其上挂着两个小小铃铛,一动彼此碰撞,声音清脆之极。
他一听这“叮铃”之声,怒气顿时暴起,再不顾手腕疼痛,拼命拉扯脚上铁链,又挥动夹板向铁链上狂砸乱打。砸了十来下,铁链纹丝不动,夹板却已松散。手腕失了护持,缓缓向下垂落。忽然一阵抽魂夺魄的剧痛,断骨尖刺已深深插入血肉之间。这一下如何便熬得住,一声凄厉惨叫,仰面重重跌在床上。
只听脚步惊惶,由远至近,几人弯腰弓背,鱼贯而入,七手八脚将屈方宁身子摆正,床角灯柱上一枚夜光珠随之亮起,照出一片朦胧微光。为首之人极为苍老,两道白眉长长垂了下来,盖住了眼睑,瞧来没有八十岁,也是年逾古稀。见夹板不在原位,诧异地咕哝了几声,动手拆他的纱布,复替他接骨正位。屈方宁起初痛得□□不断,想到这些人皆是御剑手下,不愿向他示弱,硬生生咬住了牙齿。老者手法娴熟,动作如风,上药包扎一气呵成,最后接过夹板,将他手腕牢牢绑住了。全程沉默无言,身旁之人也是一语不发,垂头耷脑,犹如僵尸一般。
此人医术着实不赖,转眼之间,屈方宁双手已被扎得严严实实,痛楚也大为减轻。见这些人装聋作哑,行止怪异,心中暗暗警惕。老者接骨完毕,将他双手端端正正摆在身侧,在他肩上轻轻一拍,转身而去。余人轮流退下,珠光也随之熄灭。
他目视光亮消失处一圈余晕,不禁疑心大起:“我的手是御剑天荒折断的,他怎会叫人替我医治?把人狗一样锁在这里,又是什么狗屁用意?”
正暗自揣测,又有二人来到,一人托盘,盘内有清水、陶盆、油膏、胰子等物。一人沉默地戴上一双雪白手套,将他上半身扶起,替他盥洗。再一刻,又有人送入汤水面饼,喂他饮食。屈方宁痛骂不止,将碗盘悉数掀开,也无人应答。一人幽灵般收拾着地上残羹,另一人又将一盘一模一样的饭食送了进来。
屈方宁见这些人既无脾气,也无表情,无论他如何挣扎吵闹,都如傀儡木偶般自行其是,不由汗毛倒竖,厉声叫道:“出去!出去!你们究竟是甚么东西!”眼见一人仍面无表情地举着一羹匙汤向他嘴边送来,不禁全身发毛,挥起夹板没头没脑向他砸了过去。
他手上没有半分力道,这一砸虽将人放倒,却无鲜血流出,显然不足致命。其余人等默然将他扶起,随之那白眉老者快步而入,复将他双手绑住。屈方宁向他脸上胡乱吐唾,挣扎打骂。那老者忍性极佳,竟是不动声色,待他自己痛得滚成一团,才重新将他夹板定住。
如此再三,屈方宁终于疲倦无力,一头栽倒,大口喘息,心中空茫一片:“御剑天荒把我关起来,每天好吃好喝的伺候,还派人给我洗屁股,是要当孝子贤孙,给我养老送终吗?难道我一辈子,就要与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在一起?”仰起脸来,眼望一团漆黑的帐顶。良久,忽然一笑:“你不拿我当人,老子难道也不把自己当人么?”
往后所见,始终只有这三拨人。屈方宁除却醒来第一日,再无挣扎辱骂之举,任人搓揉整饬,乖巧得匪夷所思。那老者熬制的汤药色如绿霉,苦臭难当,他也是一口饮尽,再无二话。如此十余日,断骨处疼痛渐止,一股令人发狂的奇痒取而代之。他情知这是接续的紧要当口,仍是熬耐不过,时时想伸手进去抓挠。一日盥洗过后,实在忍不得了,咬牙拿脚踩那夹板边缘。还没踩脱一半,忽听门口靴声踏响,悚然一惊,急忙侧卧向里。只听那靴声愈来愈近,一步步向床边走来,连靴底铁皮落地之声都听得一清二楚。他只觉全身一阵阵寒流经过,大腿颤抖竟不能止,连脚趾都不禁蜷了起来,竭尽全力才稳住心神。
少顷,那笃、笃之声在他身后停了下来,接着床面一沉,珠光亮起,御剑沙哑低沉的声音随之响起:
“宁宁,手还痛不痛?”
屈方宁背身向他,一动不动。御剑伸出粗糙的手掌,温柔地抚摸他的脸颊:“听说你这些天乖得很,是不是想通了?”
屈方宁在两颊肌肉微微一动,转过身来,与他对视。御剑怜惜地看着他深陷发青的眼窝,俯身下来,几乎与他额头相抵:“想我没有?”
二人之间相距极近,呼吸彼此相闻。屈方宁眼中无波无澜,看着他深情款款的目光,嘴唇上下一动,向他眉心之间正正地吐了一口唾沫。
御剑不怒反笑,神色更加温柔:“看来我想错了,我们宁宁没这么容易认输的。”一手揽住他腰身,在他肌肤上爱抚摩挲,另一手却反擎他两条手臂,不由分说往他身下一折。屈方宁新骨初续,正是最难将息之时,痛得立刻倒吸一口冷气。御剑在他耳垂上亲了亲,温声道:“宁宁,我脾气不太好,那天下重手伤了你,心里痛得很。大夫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前半个月最是要紧,万万大意不得。我想你性子这么野,多半不能自己好好养伤,还特意找了几个人照顾你。可是你这孩子,总喜欢辜负我的心。”
屈方宁脸色煞白,额上汗珠滚滚而下,闻言嘴角一弯,无声地向他做个口型:“滚。”
御剑目光中充满怜爱,虎口却将他腕寸处卡得几乎移位:“宁宁,这个字我可不怎么喜欢。你要是再这么没礼貌,我就把你这两只手再折断一次。懂了没有?”
他手劲狠厉,只听喀喀连声,屈方宁刚接起的腕骨又几乎断裂,泪水顿时一涌而出,目光中全是恨意,“滚”字却不敢说了。
御剑道:“听懂了就点头。”
屈方宁极轻地点了一下头,眼泪流得更多了。
御剑赞许道:“乖。”松开铁钳般的手,替他抹开脸上的乱发,着迷地看了一会儿,俯身吻了下去。
屈方宁闭眼不语。御剑声调微微一抬:“宁宁,看着我。”
他只得睁眼,与御剑四目相对。御剑吻了吻他发白的嘴唇,满意道:“这才乖。好好养伤,我过几天再来看你。”替他仔细上好夹板,笑意更浓:“你不是想杀了我么?手废了可杀不了啊。”
屈方宁顺着肘弯向他看去,喉咙发不出声,只能无声地开口:“你杀了我吧。”
御剑叹了口气,折回床沿。珠光映照之下,高大的身影居高临下,将他完全笼罩在黑暗里:“宁宁,说真的,我舍不得。”
屈方宁抬眼望去,只觉他英俊面容同样陷入浓黑的阴影中,眼中竟也有一抹痛苦之色。
黑暗之中,只听御剑仿佛压抑着甚么情感的声音缓缓开口:“宁宁,你跟别人浓情快活的时候,想过我没有?”
屈方宁心头一阵紧缩,默默闭上了眼睛。只听靴声笃、笃远去,终于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