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火部副统领大帐中,屈方宁与回伯对坐一隅,灯火昏暗,照得二人脸上的神情暗昧阴沉。
许久,回伯忽道:“你有什么打算?”
屈方宁盘腿而坐,目光盯着忽明忽暗的牛油灯,缓缓摇了摇头。
回伯佝偻着背,握拳咳了两声,似有些不可置信:“千叶、毕罗二族结盟,于南朝百害无一利。你不将这祸胎掐死在母腹之中,等将来双方势力互相渗透,以你现在手中掌握的些许之物,就再也动摇不得分毫了。”忽而无奈一笑,道:“你这孩子到底是如何歪打正着,俘获了公主一颗芳心哪?”
屈方宁嘴角一动,却无半分笑意:“我与……有约在先,这一年中不能婚娶。何况公主的婚事难以自决,贸然插足,怕也是无济于事,徒然惹恼我龙必。”
回伯目光锐利,不容他避开:“你将来要惹恼他的事,难道还少了?你是怕惹恼人,还是……不愿与御剑天荒分开?”
屈方宁全身一震,倏然抬头:“不,弟子绝无此念。只是……鬼军军务人事,弟子至今才窥得一线。此刻中断,未必还能续上。就算能与公主成事,多了一双眼睛在旁,难免有许多不便。”
回伯淡淡道:“她的眼睛是眼睛,别人的眼睛就不是眼睛了?你救下一个孙尚德,至今没能圆回来。你这一辈子,就打算在御剑天荒眼皮底下胆战心惊地过活?”
屈方宁埋首不答。回伯叹了口气,缓缓道:“方宜,当日他送你前往繁朔,你明知这一去必将备受□□……你为何不走?”
屈方宁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腕,一字字道:“我不甘心。”
回伯声调一扬:“你与左京王之事一旦传扬开去,甚么雄心壮志都要化为笑谈!就算事成回国,也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古来只有战死的英雄,没有跟敌人上床的英雄!”
屈方宁咬牙道:“我不在乎。”
回伯深深注视他片刻,摇了摇头,打了个手势。
“那一路上,你有过要逃走的念头吗?”
屈方宁还待开口反驳,忽地全身一阵冰寒,如坠无间地狱之中。
他想到了:走向繁朔的路上,他只觉得天是黑的,眼前是灰的,心里有无数汹涌咆哮、恍如万兽奔腾的念头,刻骨的仇恨,被背叛的痛楚,即将面对的耻辱,永难平伏的意气……独独没有逃走一念。直到后来御剑提起遮罗营,他才愤怒发狂,以为御剑看轻了他。后来误会澄清,他还私心窃喜,心想这人虽然恶劣,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坏。
直到此刻,他才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御剑下的命令,是由他自己主宰去向?因为他早就知道,自己是不会逃跑的。有一颗名叫绝对服从的黑色的种子,早就已经藉由他不容置疑的语气、代替他决策一切的手腕、成年累月的军令、以及那一场雪地上的刑罚……深深地埋进了他心里。
他面若死灰地盯着灯台上跳动的火焰,良久,将额头抵上膝盖,就此不动。
回伯隔着灯火的阴影看了他一会儿,起身走了。
小亭郁大婚当日,一开场就把整个观礼的人群都震了一震。因为他派出的迎亲队伍,是一支人数多达六千的轻骑兵;开道的是十五头干干净净的白象,所携贺礼也别开生面,一边是六架二丈多高的月牙射塔,一边是十二具沉踞如巨兽的狂风铁弩。他自己坐在头象背上,一张脸漠无表情,看不出是去娶妻的,还是去要债的。到了阿日斯兰领地之前,射塔组装落地,弩床一字排开,轻骑兵排成一个箕阵,亮出手中一门奇形机关。看来一声令下,就要开打了!
阿日斯兰还笑眯眯地在那里迎宾礼客,一见大惊失色,连忙捧着肚子奋力呐喊:“爱婿,爱婿,有话好说,别动粗!”
新娘子头发梳了一半,闻听外面的异状,也惊慌地跑了出来,急得连帕子也攥烂了。
只听小亭郁低喝一声:“放!”
人人无不倒吸了一口冷气,有些胆小的还捂住了眼睛。但预想中屠杀岳丈满门的惨剧没有出现:从月牙射塔上,倾泻下的不是削肉如泥的铁矢,而是无数彩虹般的酥糖、果脯;从狂风铁弩中,抛撒出的也不是攻城的利器,而是千万装着银角、金锞的小小喜袋。轻骑兵振臂按下机关浮钮,不见一支闪着冰冷光泽的箭头,但见数千枝沾着露水的鲜花同时从天而降,将整片空地,完全埋没在花朵的海洋里。
大家还傻愣愣地沉默了一刻,这才爆发出足以掀动天地的掌声和欢笑。趁着阿日斯兰家的家主、总管、婶婆姑姨一股脑去抢夺喜袋和糖果的功夫,西军英勇的将士已经一哄而上,把已经所剩无几的拦门悍将扑倒在地。小亭郁将军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把妻子抢到了手里,两人坐着白象,悠悠然地回狼曲山去了。
那满地的遗珍自然不会遭到冷落,一直到第二天、第三天深夜,还有人就着萤火虫的亮光在空地上埋头寻找着。听说那几天夜里,有一个最大、最明亮的萤火虫,扑闪扑闪地在河岸边飞舞着。人们想去水边捉了它来,可惜只一霎眼,它就飞得不见了。
过了几天,乌兰朵公主就离开千叶,回自己国家去了。王后亲自执手相送,必王子也在一边苦苦挽留。但公主对他的炽热情怀反应冷淡,只差身旁礼官应了几句场面话。临行之前,她柔美的目光在送行的人群中流转一圈,抿嘴轻轻一笑,掩了掩自己罗衫的领口,就此登车而去。
必王子本来万分沮丧,一见她嫣然而笑,立即又精神抖擞,觍着脸上去惜别了。珠灰色的车帘也开启了一线,似乎有人招呼他靠近说话。
必王子乍然得幸,乐不可支,忙整理了一下仪容,满脸笑容地把耳朵贴近了车子。待车中一个伶俐的声音低低说了一句甚么,王子殿下的神色顿时如遭霜袭,笑容也僵硬在了脸上。
车子一点也没有等他回神的意思,毫不留情地驶向了远方。白厢下的帐幔摇摇荡荡,宝顶下悬挂的一束已经半枯萎的、跟这华美气派的车子一点都不匹配的素簪花的花球,也跟着车子摇摇荡荡。
等王子失魂落魄地回到人群里,头一件事就是摔东西:摔马鞭,摔金刀。阿古拉离他的怒气最近,被狠狠推了个跟头。至于车中人跟他说了甚么?谁也不敢问这个。
很快,素簪花开了又败了,草原的春天也快过尽了。
五月接六月的时候,正是湿气上升、夏意黏腻之际。这一夜热燥尤甚,屈方宁独自躺在帐里,踢掉了薄薄的毯子,又把织纹布面的垫毯弄得乱蓬蓬的,还是烦躁难安。折腾了一会儿,又从床褥下取出一卷斜插着蓝孔雀翎的羊皮书信。这书信细长的一小卷,中间用一根银灰的丝带紧紧束起,显得更加的纤细可怜了。他上下把玩了一番,在解开与不解开之间犹豫了许久。到后来似乎已不是为着这一封迢递而来的书信,而为了别的事陷入了沉思。
他想得入神,浑没发觉一个高大的黑影已经从门口无声无息地向他逼近。待他突然惊觉四周空气流动有异,一个灼热的躯体已经不容反抗地将他紧紧压在了身下,紧接着嘴也被他粗糙的手掌封住了。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强_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