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 花重(1 / 1)

这一幕当真如当头一棒,将他数日的心力交瘁尽数打成一口腥甜血,却是无从喷发,只得自己默默咽进肚里。耳听得乾天部统领眉飞色舞、口沫横飞,讲述他们如何以区区四千人马,独闯西凉残部老巢,将末世皇子一场复国梦无情踏灭;将军又是如何大展战神天威、杀戮四方,流火一挥金帐火焰滚滚,血从军靴中溢出如泉等等。此人口才十分了得,比巫木旗亦不遑多让,众人都听得如痴如醉。屈方宁听了几个字,只觉不胜其烦,未到驻地门口,掉转马头就走了。

这一路也没什么目的,只沿着离水边的喧闹,茫茫然按辔而行。原先的乌古斯集市早已毁于战火,这沿岸十里皆是战后新建。虽是沿袭旧名,实则比原来的规模扩大了四五倍有余,其蓝自治区、千叶掌管区、毕罗兼并区驻军、平民、商贾,并一些零散部落、没落领主、西凉遗民汇集于斯,人流熙攘,贸易往来,繁华更胜往昔。焦土废墟旁边,又摆上了新的羊奶与鲜花。千叶驻军大营就在这集市最西面,砌起一段三丈多高的黑色高墙,其中炮台堡垒,瞭望岗哨,墙头千叶国帜高扬,军靴声整齐划一,瞧来跟这又新鲜、又好玩的集市毫不匹配,仿佛一位美丽少妇身边坐了一头恶犬相似。

冬日昼短,大地早已陷入黑暗,集市却丝毫不见疲倦,牛油灯照得河面光痕点点,烧烤的肉食在岸边涨起一层斑斓的油腻。屈方宁一手牵了追风,从集市中走过去,只觉叫卖声洋洋不绝于耳,两旁草棚中的店面无限向中心侵占,使得道路狭窄难言。人们挤挤挨挨,接踵摩肩,身材瘦小一点的,都要被挤得走不动路,骡车、马车就更不用说了,根本寸步难行。至于贩卖的货物,只有他没见过的,没有别人不敢卖的。这货物也有一点特别:但凡带了一个“南”字的,就敢于喊出天价。棉绸瓷器就不必说了,连卖竹篓、篾器的小贩,都扯开喉咙抬价,价钱是别人的三五倍。有人来讲价,他还理直气壮,说他家的竹子非同一般,那都是淮南的竹子,上面都是有白斑儿的,是一位妃子哭出来的。这怎么能够降价呢?一降价,妃子的眼泪不就白流了吗?还有一些卖熏鱼、熏肉的,也在那儿攀比叫喊,说自己这个鱼是浙江的某种鱼,这个肉又是福建的某种肉。但是这个就没人愿意上当了,因为不管是什么地方的鱼肉,熏制之后都是一个味道,因此也没有骗到人。最得意的就是卖花钵子糕的,只见他把蒸屉上的旧毡布一掀,露出干干净净、晶莹剔透的一笼清香糕点来,黄的是桂花的,红的是茶花的,白的是茉莉花的。这就万无一失了,不用担心受骗了,因为这几种花草原上都是没有的,肯定是如假包换的南货了。这一整个集市上原来就数他家生意最好,后来引得别人眼红了,半条路全是跟风做花糕的,使得整个集市清香四溢,让住在河岸边的人,日夜都处在陶然之中。至于后来者有没有赚到钱,那就不关他们的事了。

屈方宁走得肚饿,也买了一个玫瑰花糕来吃。这玫瑰也没什么新鲜,入口粗粝,韧如牛皮。他吃了小半个,就转手送给追风吃了。眼见集市就要走完,岗哨上的士兵都三三两两下来吃烤串了,料得军机处还有些收尾的事务,却十分不愿回去。千叶大营灯火绰绰,隐有歌舞之声,想是正在举行庆功宴。河岸虽然风寒水冷,他也不觉其苦,只想在这集市盘桓一夜,免得去与城里那个人面对。

堪堪走到集市末尾,又百无聊赖地折了回去。东走西顾之间,见一处蒙着油布的瓦棚下,垒起四五层梯阶,阶上密密摆放着几十盆人头大的泥灰球,球上有个拇指大的小孔。五六名衣履鲜洁、纱巾覆面的少女,正在摊主热情的指引下,各自凑眼小孔,观看泥中之物,娇呼连连,笑语声声。再走近几步,只觉棚中热浪袭人,显然其中烧得有炭。他好奇心最重,人已经走过了身,忍不住又掉头去看。一名绿衫少女正掏钱付账,白玉般的手掌伸了出来,掌心放的是一枚黄澄澄的金锭,足有七八两之多。他瞥眼见到,愈加好奇了。七八两黄金可不是小数目,在这集市上,连几匹上等马都能买得了。这泥球中到底是什么稀奇宝贝,竟值得如此花大价钱购买?

正要返回去看个仔细,瓦棚一角微微一动,七八名青衣人从暗处现身,四周顿时惊呼大乱。其中两名出手快若闪电,一前一后,向少女中的一人抓去。

那名少女穿着棉毡长袍,身披半旧银灰斗篷,面纱严严实实遮住了脸,看不出半点身形模样。见人伸手抓来,骇得一声惊叫,跌跌撞撞地向后便逃。

那青衣人势在必得,如何能放她逃脱?跃身而上,只见几名少女尖叫逃散,那名绿衫少女也吓得全身颤抖,却奋力掷出泥球,以期阻得一刻半刻。只是准头实在太差,二人只一侧身,便轻松避开。一人喉间低骂一句,将她摔开到一旁。另一人心无旁骛,一步跃上,粗暴地抓住了那名银灰斗篷少女的头发,便要将她拖走。其余少女哭叫道:“救命!救命!”

那青衣人才迈开一步,只觉面前黑影一闪,手腕好似一阵凉风吹过。定睛一看,三魂七魄几乎骇出躯壳。原来他捉住那名少女的手,竟已被齐腕削断。断掌犹自紧抓少女秀发,断口处整齐平整,血漉漉地洒了一地。

他痛得浑身发冷,抬头望时,只见一个身姿秀挺的黑色军服少年立在身前,手中一柄白刃寒气森森,目光更是如冰之冷:“这里是千叶辖管之地,谁准你们在此放肆?”

其余青衣人见变故突生,口中叫了几句怪异话语,便向屈方宁包抄过来。屈方宁一手扼住离他最近之人的喉咙,向一旁乱成一团的行人小贩喝道:“都让开!”只是仓促之中,如何清得出空来?只得手肘一抡,将手中俘虏摔上草棚毡顶。这草棚搭得牢固结实,给人这么重重一撞,竟也丝毫无损。只是坡度倾斜,托不住人,眼见就滚了下去,砰嚓一声,摔得十分凄惨。他一见之下,晓得此法可行,立刻如法炮制,将剩下几人或踢或摔,尽数来了这么一遭。他动作也是利落矫捷,旁人只觉眼前花了几花,几名青衣人已经聚头草棚之下,僵挺在地,□□扭动。头颈断折、脊骨损伤不说,身上还挂着腌菜、脸上沾着臭鱼,看来真令人不忍。

忽闻一连声惊呼大叫,却是一名头目模样的青衣人见势不妙,拔身而起,从人群头上踏了过去。此人身手也颇不凡,圆溜溜的人脑袋,居然踩得十分稳当。霎眼之间,已经逃逸到集市另一端,一脚踹开一名马夫,夺过一匹骏马,挥鞭一叱,纵马飞奔。

吃烤串的守卫这才扔了烤签,忙忙赶来,上前喝令捉拿。那一人一马早在半里之外,如何喝得他住?

眼见人犯就要逃之夭夭,只听屈方宁一声冷笑,军靴靴底在草棚木架上几个踩踏,曲膝一点,人已在半空跃出。牛油灯映照下,只见他袍角飞扬,金光线舞,颅骨撞响,凌空一翻,手中已多了一张霜白长弓。也不见他搭弓瞄准,一道白影离弦飞出,正中那名青衣人背心。箭头穿透身躯只在一瞬,中箭者全身向上一挺,犹自在马上僵直了一程,这才咚地一声栽了下来。

守卫总算叱开人群前来,将地下一字躺平的青衣人一并拿获。审问之下,方知是西凉旧部,原本在附近潜伏待命,昨日听闻西凉军覆灭于落雁之丘,心知复国无望,遂做了鱼死网破的打算。见那几名少女衣饰不凡,又是从官驿而来,料得是城中高阶将领的女眷,便动了以其为质的心思。屈方宁在旁冷冷道:“你们要为国复仇,堂堂正正决斗而死,也还让人佩服。恃强凌弱,欺负妇人女子,算甚么本事?”与守卫交换几个手势,任其押送回驻军大营。

别人见了这一场流血事故,收摊的收摊,绕路的绕路,集市顿时空散了不少,事发这一段更是成了白地。屈方宁抛弓上马,见脚边滚落一物,泥壳破碎,半边陶盆露了出来,想是之前那少女掷下的。踢开一看,不禁吃了一惊。原来那泥球之内,锦霞零落,离披破艳,竟是一株淡粉色的牡丹花。

他生在洛阳,少小离家,不见此花多年。此时一见,倍感亲切。见那牡丹枝叶孱弱,花瓣相重,料来是商人反逆时令,强育而成。他心中暗想:“牡丹离了故土,多半是活不了的。”随手将地上的泥土拢了起来,割了块马毡包了一包,向那名银灰斗篷的少女递去。

那少女身高也非十分出挑,但往人群中一站,自然就有一股凛然夺目的气质。方才经历一场大乱,也不见十分害怕,见他递过花来,面纱下的眼睛只微微一动,一语不发地接了过去。

屈方宁见她神态不似感激,更是印证了心中所想:“这女孩定然是周围大户领主家的女儿,平日有人为她赴汤蹈火惯了的。”开口道:“夜深了,你们早些回去罢。骑马来没有?家里人知道么?”

那少女脖颈一低,却不答话。那名绿衫少女抢着道:“我们是坐车来的,就在驿站后面。”向东面一指,又道:“我们……小姐听说集市上无所不有,特意前来赏玩。这事万万不能让……老爷知道,小军官你千万要替我们保密呀。”

屈方宁哭笑不得,心道:“我到哪里去认识你们老爷?”应道:“自当为姑娘效命。”一挽追风缰绳,便要转身离去。

只听身后几声窸窣,那绿衫少女抢上几步,笑道:“小军官请留步。我突然想起,我们的马有一匹掉了掌,怕是赶不了路了。我看你的马儿倒也不错,能不能送给我们驾一驾车?”

屈方宁脚步一顿,对这理直气壮的要求,着实有些无奈:“这马儿是我……一位友人所赠,突然之间转赠他人,恐怕……有些难办。”

那绿衫少女眼珠骨碌一转,落上了他肩上半旧大氅,即笑道:“既然如此,就不强求你割爱了。今天风这么冷,我们小姐穿得这么单薄,小军官难道就忍心见她挨冻吗?”

屈方宁只得道:“这衣服非我之物,实在对不住了。”

那绿衫少女面纱薄透,只见一双眼睛活泼泼地,左眼角下长着一颗小小黑痣,显得十分俏皮。闻言嘴角一撇,微带娇嗔:“难道你全身上下,就没有一件自己的东西?”

屈方宁心中诧异:“她们要我的东西做甚么?”忽闻军靴踏响,看时,四周岗哨皆已加派人手,来往巡逻,显是进入了警备状态。他心中顿时了然,手在腰后轻轻一拨,拆下一枚黄金颅骨来,递了过去。

绿衫少女接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看,讶道:“这是什么?怪吓人的。”

屈方宁道:“是……我的记认。一会你们经过哨卡,出示此物,即可放行。”生怕她还向自己要什么徽章带扣,又加了一句:“事不宜迟,姑娘早些动身。”跃上马背,向驻军大营驰去。

绿衫少女待他背影消失,才转过身来。见那名银灰斗篷的少女捧着花束,兀自怔怔望向西面,忍不住噗哧一笑:“小姐呀,第一次没看够,第二次也看不够么?”

那少女回过神来,啐了一口,就去撕她的嘴。笑闹一阵,自己摸了摸沾血的秀发,又将那枚黄金颅骨拿了过来,小心地摆在牡丹花旁。皎洁如雪的手指探出一个指尖来,怜惜地抚摸着颅骨上的裂痕。

绿衫少女在旁见了,嘻嘻笑道:“小姐,你也不必烦恼。回去跟大……跟老爷好好一说,还愁以后没有看人家的日子?”

那少女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回头向西面望去。斗篷拂动处,面纱在寒风中飘飘而舞,一双眼睛灿若星辰。

屈方宁给人目送着走到集市尽头,到底是无处可去,只得回了驻地。营帐中果然在欢歌宴饮,将士同乐,气氛酽热。郭兀良一见他进来,忙招呼他坐到身边,亲手替他斟酒。屈方宁余光一瞥,见御剑在左首第一席位,目光似乎注意到了这边,更是心烦意乱,推辞道:“末将不善饮,恐酒后失仪。”

驻军长已知晓集市之事,此时也腆着胖胖的肚子走了过来,一边不住口地感慨追风千人斩名不虚传,一定要敬他一杯。他一手端着一只青花大海碗,碗口大如脸盆,一碗酒满满登登,瞧来分量十足。屈方宁起身客气了几句,他已快要端之不住,脖子、脸颊边的肥肉也冒出汗珠来。没奈何只得接过,送到唇边一沾,闻见一阵熟悉的汾酒香气,心中叫声不妙。他平生最不能沾染的就是此酒,往年冬夜火炭前,倚靠御剑怀中,整座大帐就是这么一股谷酿气味。亲吻之时,从他唇上沾到些许,都觉得醺然欲醉。此时却也无可抵抗,在驻军长亲切的催促下,分作几次喝下。这碗酒少说也有七八两,最后一口饮毕,喉咙如刀割,胃中火辣辣的,一股辛辣气息直冲鼻腔,眼前也有些发黑。

郭兀良见他忽然倾斜了一下,忙扶他坐下,叫人送热食上来。屈方宁闻到胡辣汤香味,举勺欲舀,手已经不听使唤了。朦然中只听郭兀良笑道:“天哥,你平安无恙,也不见派铁鹰传个讯来,好教人焦心。有人担心得几夜都没睡,呕心沥血地默写了此物。”从怀中取出那张月星律,交到御剑手中。

御剑上身□□,只披了一件军服,健硕的胸膛上缠了几圈雪白的纱布,不知伤在何处,案上放的也非酒盏,而是药碗。闻言应道:“落雁之丘道路迷踪,禽鸟不识归路。”接过展开一看,目光落到屈方宁脸上,道:“辛苦你了。”

屈方宁木然道:“为将军安危担忧,是属下分内之事。”

郭兀良察觉二人之间气氛僵硬,立即别开话题:“哈哈,我倒想起一椿旧事。十多年前,天哥也是独自率部前往,将巴鲁、乌恩两族老巢一举铲平。我原不该担无谓之心,只是见你铁血长弓折断在地,到底……有些放心不下。”

御剑道:“这把弓随我征战四年,缘分已自不浅。如今弓涩弦弛,弓股已不太受力,一朝永诀,缘尽于此,那也是注定了的。且当日西凉布下伏兵,我自然将计就计。若非卓克尔以为我力战身死,一时麻痹大意,这一战也不能胜得如此痛快。”

屈方宁脑子已经不太清明,闻言却是怒从心头起,抄起三两把酒壶,尽数注入那只青花大碗,端起踉跄走了几步,来到御剑面前,啪的往他面前一放,酒水淋漓:“属下借这杯酒,恭祝将军扫清腹敌,离万国一统大业,更进一步。”

驻军长一见,急忙张开肥短的五指遮住碗口,粗脖子使劲摇了摇:“不行不行,将军有伤在身……”见郭兀良向他使了个眼色,不解其意地闭上了嘴。

御剑由下至上打量屈方宁片刻,单手托起酒碗,注视着他缓缓倾倒入喉,喝得涓滴不剩。继而全身一震,血晕从胸口纱布缓缓渗出。

屈方宁心中一阵快意,举步回座,脑中一阵阵棉絮般的眩晕,拿起骨刀来切了两块烤羊排,也不知送没送进嘴里,身体止不住地滑向一边,刀也掉了下来。依稀感觉到有人捧着他的脸摇晃,意识已经完全不清楚了。

醒来已是天光满屋,他眼睛勉强睁开一线,只觉眼皮酸胀,喉咙苦痛,脑中好似装满酪浆,沉沉晃荡。难受得□□了一声,手臂一动,才发觉自己浑身赤_裸,身后睡得有人,一条健壮的手臂穿过他腰间,横亘在他胸前;背心抵着厚厚布料,感觉十分粗糙。大约他挣扎的幅度有些过大,身后之人随手将他抱紧,下_体紧紧贴住他后臀,薄裤中的阳根已经半硬了。

他心中一沉,犹自存了一丝侥幸。尚未从毡被中艰难转身,身后已传来一声沙哑之极的问话:“你醒了?”

这声音的主人不做第二人想,正是他避之唯恐不及的情孽对头,御剑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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