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 夜光(1 / 1)

屈方宁在他面前现了这个眼,简直憋足了一口恶气,二话不说,便向红帐一头奔去。孰知这红帐亲卫军也不是吃素的,七枪八戟地把他拦在门口,还是托人告知车唯,才一路通行地进了主帐。不料车宝赤态度强硬,软硬不吃,还当场摔了腰上马刀,坚持说淫_妇也还罢了,奸夫是一定要杀的。杀还不能杀痛快了,非要他零零碎碎尝点苦头不可。屈方宁低声下气赔了半天不是,最后实在是无计可施,闭眼一咬牙,连当日自己冒险相救车唯之事也提了出来。他一生从未拿自己的恩惠挟持过人,一句话出口,连后颈都红透了,尴尬得恨不得一头栽进地洞。车唯也唯唯诺诺地在旁帮腔,只是他们父子实在没什么深情,虽然啰嗦了好几句,也不过是些“母亲原就不喜那妖媚女子,他兄长也算宽了母亲之心”“父亲姬妾众多,少她一个不少”“勿要动气”云云。车宝赤赤足一下下踏着波斯毯面,眯眼思索,随即脸一垮,摆了摆硕大的头颅:“屈队长啊,话不能这么说,咱们一事归一事。你救了这小孽畜,老车心里感激,多谢你了!你要钱要女人,只管找我。说句不好听的,今天跟那婊_子的人要是你,我也就算了。可是屈队长,那牲畜不能跟你一样吧?他对我们家又没什么救命之恩,也谈不上什么交情,就这么脱裤拔卵地干了我的女人,换你你能忍不?”

屈方宁听他言语颠倒,蛮不讲理,已知放人无望,只得退而相求,请见额尔古一面。这一要求车宝赤倒是爽快答应了,还亲自命人护送他前往关押地点。一看,竟是军中关押重犯的地下铁牢,额尔古四肢牢牢锁在铁柱上,一身衣衫已经破裂得不成模样,人倒是清醒的。屈方宁忙讨了水喂他,额尔古强打精神喝了一点,见他双眼通红,安慰道:“他们没打我,不痛!弟弟别哭。她呢?”屈方宁低声道:“车将军说不会难为丹姬夫人。”额尔古点了点头,道:“那就好。”又向他咧嘴一笑,道:“古哥说话不算话,不能陪你回小燕山了!”

屈方宁硬撑着喂完了水,一出地牢,眼睛已经红得几乎看不清道路,连夜又赶往狼曲山。小亭郁听他一说,即道:“我现在就去找车将军。只是车唯……从前跟我有过节,只怕未必肯卖我这个人情。”待乘着轮椅到红帐一说,车宝赤对他倒也有几分长辈风范,只是咬定了额尔古死罪难免,千机将军既然开了口,活罪就免了算了。小亭郁从小双腿残疾,对言语的敏感远胜常人。车宝赤如此拒绝,要是自己所求,早就识趣告辞。但想到是屈方宁所托,还是装傻充愣,多说了几句好话。车宝赤唉了一声,挺着一个胖胖的肚子上前,和蔼地替他拉了拉毯子,将他轮椅转向帐门,道:“好侄儿,别说啦!这个事,你红叔实在没有办法。”拍了拍他肩头,命人送他回去了。

小亭郁不解其意,只当丹姬夫人是他宠姬,他这口气咽之不下,那也是无法可想,只得罢了。回去一说,见屈方宁脸色惨白,心中也极不好受。忽然记起一事,讶道:“方宁,你忘了?御剑将军跟车将军是金兰兄弟,交情最为深厚。你只要让他打声招呼,不就行了?”

屈方宁眼露煞气,从齿缝中挤出一句:“他就是要我去求他,我偏不肯称他的心意。”

小亭郁见了他这斩钉截铁的模样,也愣了一愣,才笑了出来:“你们一家人,有甚么求不求的?还说什么父子亲厚,一天就知道吵架赌气!”挥了挥手,把他赶回鬼城去了。

屈方宁回帐权衡一夜,终于是别无选择,次日天光破晓,便向主帐一步步挪去。这条路他走了三年有余,从来不觉其长。今日一行,却似千山万里,简直走不到尽头。一步千钧地到了山下岗哨前,却被卫兵不由分说截住去路。一名卫兵首领厉声喝问:“擅闯主帅大营,你是何人?”

屈方宁一怔抬头,脱口道:“我是离火部春日营第……”忽然下意识看了自己一眼,“九小队队长”几个字便卡在嘴边,说不出去了。

那卫兵首领果然不信,枪尖指向他胸口:“你为何不着军服?面具又在何处?肩章、臂章也是一概皆无,空口无凭,如何证明你是八部士兵?”

屈方宁低头看了看自己,通身上下果真无一物可自证身份,只得忍气道:“我来得急了,一时……未及穿戴,还望见谅。”

卫兵首领审视他片刻,面色稍霁,枪尖微微上指,道:“牒文给我看看。”

屈方宁茫然道:“牒文?”

卫兵首领目光转为诧异,道:“下阶将士越级觐见主帅,要通过军机处三核六审,最后派发牒文,本人持之方可放行。我见你举止很有几分我军气度,怎地连这个都不知?”

屈方宁越级觐见不下千次,无一次不是横冲直闯,几时知道还有如此繁复手续?躬身道:“我有急事求见御剑将军,请您通融。”

卫兵首领严词拒道:“不经军机处审批,纵大王亲至,亦不得入。”见他神色中满是求恳之意,语气略为和缓,道:“你若是有要事相告,不妨先知会直属军官一声。普通士兵上交的奏表,不耗上十天半月,休想他们看上一眼。到了统领、副统领、千人队长的级别,军机处那群人就不敢怠慢了。你现在是甚么军衔?”

屈方宁不曾想里头还有如此乾坤,张嘴只说了个“我……”突然想起:自己昨天上书离籍,业已批准。他现在莫说军衔,连普通士兵都算不上。一时哑然,心想早知如此,那少宰之袍应该晚几天再烧的。

卫兵首领微微摇头,退后一步,枪尖对准了他。屈方宁无奈,只得背转身去。才沿原路行了一段,那名首领从后赶来,低声道:“你们春日营有个叫屈方宁的,如今在第九小队。此人骄横跋扈,人品却不坏。他与主帅关系不同,或许能替你传话。你找他时,只认戴银色女葵面具的那个便是。”

屈方宁动作一顿,只觉世间最大讽刺莫过于此,简直想狂笑出声。幸而主帐两名年长侍卫采买归来,二人长期伺候酒水小食,对他这张脸倒不陌生,这才把他带了上去。那卫兵首领乍闻异事,望向屈方宁的目光充满惊奇。屈方宁低声向他道了谢,心想:“我如今在别人眼中看来,真不知是如何狼狈。”想到此处,对御剑的怨气又多了几分。

千辛万苦上得山来,御剑却不在帐中。屈方宁只得在帐前干等,心中又添愤怒:“点卯时辰早过,连晨练都快结束了,他一声不吭,却跑到哪里去了?八成又跟那些没穿衣服的女人在床上鬼混!”一念至此,突然一阵恨意直冲胸臆,许久无法平息。十月早晨的山风最是寒冷刺骨,他空空地站了小半个时辰,竟是不觉其冷。

等到进帐之时,他手足都已冻得发木,双目赤红,脸色铁青。在帐中又等了一刻,才见御剑单衣未系,只手擎枪,稳步从练武场走来。他胸膛上汗珠密布,后背衣服悉数汗湿,军服马裤亦是紧紧贴在大腿上,显是刚刚练过枪法。进帐先掷下流火,取过皮袋喝了一大口水,才寻了狼头椅坐下,解开两颗单衣钮扣,这才看了他一眼:“来找我的?”

屈方宁给他一番放置消磨,早就将来意抛诸脑后,盯着毡毯一角不作声。

御剑这会儿出奇地有耐心,等了好半天,见他不开口,才慢悠悠道:“你既然不肯开口,我只好猜一猜了。是为了你哥哥的事?”

屈方宁还想嘴硬一会儿,奈何有求于人,只得从喉间发出一声极低气音,勉强算是回答。

御剑却不给他这个蒙混过关的机会,清晰明朗地重复了一遍:“是不是?”

屈方宁气得肩头耸动,却是不敢不答,咬牙道:“是。”

御剑背靠座椅,两腿交叠惬意坐着,军靴还上下晃了晃:“你哥哥犯的是什么罪,你可知道?”

屈方宁恨不得装聋作哑,眼睛直勾勾望着地面,强忍道:“是通……通……之罪。”

御剑声调一抬:“通什么?”

屈方宁忍耐已到极限,转身就往门外走去,心中已经是豁出去的念头了:“额尔古不救了!我什么都不要了!跟回伯回南朝去!”

御剑在他身后缓缓道:“额尔古身为底层士卒,与将帅家眷有私情,是以下犯上之罪。车将军已经派发宴帖,广邀千叶宗王将领,前去红帐观看千刀万剐之刑。”

屈方宁听到“千刀万剐”四个字,牙齿生生咬出了血,终于是无法踏出最后一步,回身望着御剑,颤声道:“请……请你……请您救救他。”

御剑撑在一边扶手上,雪白的袖口折了下来:“听不清楚你说什么。”

屈方宁跟游魂一般走了回去,重新站在他身边,木然道:“请您救救我哥哥。”

御剑抬眼看他:“你这是商量?是命令?还是请求?”

屈方宁拳头攥得发白,简直不知自尊还要被他如何践踏。事到如今,他如何拿得出求人的态度?眼见御剑戴着扳指的手微微一动,顿时浑身都张开了刺,心道:“他要是以此要挟来碰我,我就一刀捅过去!”

孰料御剑的手一抬,却是摘下一旁挂着的统帅军服,披在了自己身上。继而扫了他一眼,显然对他的悲壮模样不太欣赏:“好了,别这么苦大仇深的。我晚上跟红哥说一声,让他放你哥哥出来。只是这个事……额尔古确是有错在先,我只能保证他活着,其他的不作担保。听清楚没有?”

屈方宁万料不到他突然这么佛性大发,一时转不过这个弯,呆了许久,才连忙点了好几下头。

御剑随意挥了挥手:“听清楚了就回去吧。”

屈方宁一时紧张,一时忿恨,一颗心忽起忽落,全身大汗淋漓,仿佛刚做过一场激烈搏斗,手足竟然疲软无力。

御剑见他不动,问道:“还有什么事?”

他这逐客的口吻屈方宁再熟悉不过,从前两人欢好之时,御剑一到就寝时分,就是如此催促的尔敦、绥尔狐之流出帐,连贵为国君的安代王,也被他这么驱赶过。他当日在寝帐大床吃着小点等待御剑前来,听在耳里只觉欢喜快活,何曾想有朝一日这句话会落在自己身上?顿了一顿,才木然道:“没有了。属……告辞。”

返身走出几步,御剑却又在身后唤道:“站住。”复吩咐帐外侍卫:“去把屈队长衣服拿来。”

屈方宁立在原地,不知他意图如何。少顷衣服送到,却是今年开春时落在他这里的一件半旧军服。御剑命人连一枚青木面具一起送到他面前,道:“穿上这个,下山免得遭人盘问。”

屈方宁只得穿了,一身修挺熨帖,徽章沉甸甸的坠在双肩。下山之时,果然无人多看他一眼。回到营地,车卞乌熊忙把他团团拥住,争相追问额尔古情况。屈方宁安抚一番,与之围坐进食。解开上衣之时,只闻见衣料中一股火斗细心熨烫过的挺括味道。御剑寝帐之中,从床毯、衾被,到他自己的军衣、内衣上,正是这么一种独特气味。屈方宁掸了掸臂章,望着火堆,心头沉重烦闷:“倘若我不管不顾,执意要走,真的走得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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