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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八月盛夏天气,白石迷宫中雾沙流荡,军服片刻便沾染为霜白。

屈队长乌发如鸦雏,眼珠如点漆,军服熨帖硬挺,通身上下银华璀璨,衬得越发黑白分明,比别人更夺目几分。闻听这道命令,先还怔了一怔,忽然呼吸一沉,整个人仿佛都消失了一瞬。离他远一些的人,几乎就瞧不真切了。

但雾沙这样重,一时走眼也未可知。坎水部遮罗营出列接令,护送屈队长上路。

出使别国,非同小可,自然要领取谍印,置换礼装。屈队长一语不发地下马,提线木偶般张开双臂,任两名司务替他穿上制式古板的白色使者装束,望向御剑将军的眼神幽深莫测,话语却甚为平静:“将军有什么要嘱咐我的?”

御剑目光落在他脸上,缓缓道:“不许失败。”

屈队长极轻地笑了一声,眼中却无半分笑意。衣装整治一毕,便一瘸一拐走向春日营队列,随手牵出一匹青马,弓也不挽,径自上马而去。遮罗营忙急追而上,似一股黑潮推送着一张白帆,消失在东边。

御剑目送孤帆远影离去,收回目光,以惯常的口吻下令:“去请柳狐将军过来,告诉他:千叶愿与毕罗结盟,共歼扎伊。”

酉时未至,毕罗主帐气氛沉闷压抑,如利剑悬发,暴雨将至。一名蒙面使者立于柳狐左首,双手搓动,显得焦躁不安:“御剑天荒迟迟不允,该不会有了甚么变故?”

柳狐稳坐帐中,横笛于唇,意态闲适,吹的是一支《醉金瓯》:“谋算鬼王,谈何容易?他犹疑不决,反叫人放心。若是一口答允,那才真正不妙。”笛声幽幽转了个花腔,觑着使者笑道:“亲王如此焦急,莫是与人有约?”

使者哼了一声,道:“亲王岂是那等反复小人?”望了一眼帐外黑云,悻悻道:“我等兵力四倍于之,为何还要假意结好,多此一举?左右也不过是个人,真就这么怕了他?”

柳狐目光转为遗憾,抚笛叹道:“如非其蓝连日暴雨,在下三万守军悄无声息赶到,从西面截断退路,在下何必如此步步为营?”

此际一声銮铃清响,却是千叶使者赶到。柳狐入内帐听罢传话,笛尾一收,含笑送其出帐。蒙面使者望见他笑容,只觉心中暗惊,厉声道:“……柳狐将军,你若生出别样心思,扎伊身为一地之主,怕是放不得你离去。”

柳狐正色道:“在下自然明白。”衣袖一抖,翻身上马。马蹄一扬,却略回了回头,道:“贵使方才有一句话,却是错了。御剑天荒名曰鬼王,虽然生作人身,人性却不太多。贵使将之视作常人,怕是要吃大亏的。”

天光破晓之际,千叶、其蓝结盟对抗白石军的消息已然传出。亲王愤激之下,与他有过同胞之亲、共妻之谊的大叔般重新携手,势要将这两个颠倒乾坤、将盟约视若儿戏的无耻之徒一网打尽。

三日后相思林前,无耻之徒并骑于黑天白沙之间,一英武沉定,一优雅睿智,经过两夜并肩战斗,更多了几分惺惺相惜的合契。连什方、三赫诸人亦有些惋惜:如这两人果真抛开宿怨,并肩携手,天下大势该是如何模样,想来不免令人热血贲张!

然而二人的对话传在耳中,足以断绝万般念想:

“柳狐将军,此处长草过人头,山形三面如掩,望之令人欢喜。将军如此雅人,何不奏鸣一曲?”

“好极,未知鬼王殿下想听甚么?十面埋伏,还是刘备哭灵?”

“将军挑的怎么尽是些丧气文章?这可不像盟友的态度啊。”

“在下这不是盼着鬼王殿下您闻弦歌而知雅意嘛。殿下一肩双挑,恐有折腰之虞啊。”

“久闻柳狐将军说话八面玲珑滴水不漏,今天却是大失常态,好生叫人不解。”

“忠言逆耳,好话总是不中听的。鬼王殿下用兵如神,在下是很佩服的。只是今日情势非比寻常,殿下妄图一家独大,未免也太自负了些。”

“岂有?我自问这几年还收敛了几分。当年轧破贵国目连山十二洲时,才略微称得上自负二字。”

二人身侧的亲兵听见这字字惊心的对话,无不噤声低头。柳狐身边那名黑刀侍卫沉默不语,向柳狐座驾不着痕迹地靠近几步。

柳狐唇枪舌剑满口刀子,脸上却笑得春风一般:“将军天生自负,力能扛鼎,□□神骏又是乌骓后裔,左思右想,只得替鬼王殿下奏一支霸王别姬了。”眼角向鬼军队列中微微一扫,笑道:“可惜虞美人藏身面具之后,未得以歌舞助兴,实在遗憾得紧哪!”

御剑凛冽目光瞥了一眼山后灰白旗幡,又举目望了望死气沉沉的远处,嘴角极轻一动。

“良机未逝,战不至亡。别姬之曲不切题意,换一首借东风罢。”

沙狂风紧,相思林杀气有如弓弦饱张,只差弹指之力;又似金波满盏,即将破杯决堤。一名亲兵匆匆上前,附耳柳狐轻语。他臂上趴着一只灰毛小兽,毛刺脏污,一只眼已成为血洞。

柳狐听得“拒而不复”四字,饶是他惯见波诡云谲,也不禁变了颜色。这变故虽然始料未及,心中犹自存了一丝侥幸:“繁朔择中立国,那也只得罢了!只要他两不相帮,此战必胜无疑,最坏不过死伤倍之。”

直至一道风声起从东而降,老狐狸到此时才乱了主张。

白沙漫卷之间,铁蹄声似鼙鼓动地而来。千万盔甲完备、神气昂扬的繁朔士兵,宛如天边流来的青灰色浪潮,一波接着一波,竟似绵绵无绝。

当先一人深红罗袍,腰束锦带,整个人透着红润喜气,不像出兵助阵,倒似要去当新郎官一般。

御剑向他身后扫了一眼,淡淡笑道:“敝国何德何能,竟劳动京王殿下十万精兵。”

左京王哈哈大笑,一双三白眼越发不见一点瞳黑:“小王焉敢辜负鬼王殿下盛情?”大麾挥动,将白石军伏击之地围得铁箍一般。

什方、郭兀良与御剑并肩征战多年,每见他绝处逢生化险为夷,此际犹自圆睁双眼难以置信。额尔古、乌熊一干新晋士兵,眼见神兵天降,更是呆若木鸡。

左京王坐镇后方,不慌不忙,做派十足地一振袍袖,前呼后拥地迎了上来。夏阳之下,只见一个纤细浑圆的黄金圈在他一边耳朵上不停摇晃,两枚小巧的铃铛也随之摆荡,发出清脆撞响。

车卞一双老鼠眼睛最会记认黄金珠宝,一见之下,心下起疑:“那是甚么东西?耳环不像耳环,跟方宁弟弟的足环,却是好像!”

御剑目光经过那两枚金铃儿,停留不过一瞬,即道:“京王果然是性情中人。”

左京王嘿嘿一笑,道:“小王也不是要故意张扬,只是一时情难自禁,还望鬼王殿下不要介怀。”二指轻抚耳环,动作赤_裸,极富情_欲。一些年长士兵看在眼里,都不禁面红耳赤。

御剑道:“京王鼎力相助,我感激犹自不及。有甚么可介怀的?”枪尖指处,鬼军三路纵横,与三赫所率毕罗军呈对抗之势。

柳狐老奸巨猾,一见情势不妙,立即示好投诚,大诉衷肠,以表联手歼灭扎伊之意坚如磐石,绝无二心。

御剑向他瞧了一眼,缓缓从侍卫手中接过一张漆黑长弓,深邃双眼中噙着一丝冷酷笑意:“柳狐将军深谙戏文门道,应知三分天下的趣味,不及火烧连营多矣。”

帖木儿日巴赫反应极快,褐红令旗不住摇动,双手挥舞,掩护柳狐后退。

御剑嘲道:“护主的狗。”黑光一动,弦影穿沙,将帖木儿日巴赫一条手臂齐肩射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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