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却不太清净。先是额尔古回帐取东西,临走鼻子翕动两下,黑脸忽然泛了红,提醒他多开帐门透透风。屈方宁好不疑惑,闻了闻自己,顿时火冒三丈,把亵裤剥下来丢到一边。片刻,小亭郁又差人来找,只得拖着疲惫的身躯赶去。到狼曲山一看,真真眼前一亮:一具黑铁床弩闪着冰冷光泽,如上古神兽屏气凝神,静静蛰伏草原之上。小亭郁亲自给他示范,取了一支铁槌,约有碗口粗细,往发射开关上振臂一击。只听一声巨响,十余支硕大无朋的羽箭从床体中劲射而出,声如断弦,疾若狂风,数里之外,势犹未歇。落地烟尘四起,几名士兵手足并用,好半天才能将箭杆挖出。
屈方宁看得心痒难搔,自己接手玩了好几次,简直舍不得还给他。直到一百多支箭全部射尽,还意犹未尽地在冷冰冰的机身上摸了好久。小亭郁笑道:“你的朋友很厉害,做出来跟我想的一模一样。”
屈方宁撅着屁股在看床体下方的齿状箭槽,闻言得意非常:“当然了,是我的朋友嘛!”屈指敲了几下,惊叹道:“好家伙,实心铁啊!这得花多少才能做一架?”
小亭郁道:“别提了,为了这个没少跟他们吵架。按这一架的耗费,我们这几年的存储还不够做这个数。”比了个十,又叹口气:“这一阵子又忙着跟毕罗谈贸易,低声下气的问他们要铁。柳老狐狸别的本事没有,吃价倒是吃得紧!我口袋里这几个钱,都快被他掏干了。”
屈方宁哈哈一笑,道:“以后咱们打到天山去,我帮你抽他。”一下笑大了没收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小亭郁认真地审视了他片刻,关切道:“方宁,你脸色好差。御剑将军对你不好么?”问完细想了一下,笑道:“不对,我怎么这么问?你又不是嫁给了他!”
屈方宁搪塞几句,心道:“他晚上跟我干的那些个事,其实也差不离了。”忽然起了个莫名的念头,一回城,就拐进后山库房去了。
库房中依然宝光浮动,一切摆设如旧。那座黑篷马车依然静静停在一角,周身星芒闪耀。
他跨过铜骨圆伞,拉开黒木车门,坐在香气馥郁的金丝毯上出神。见一排金齿微微凸了出来,底下似乎藏得有物,掀开毯子一角,见车厢木板上放着一叠羔皮信笺。随手一翻,都是些扭扭曲曲的怪异文字。料得是甚么机密书信,耳听外面脚步一动,连忙揣进怀里。
眼前一暗,御剑的高大身影已经走了进来。见他手足大张地坐在车上,有些好笑:“这么喜欢这车子?”手伸了过去,准备接他下来。
屈方宁却往后靠了一点,拍了拍身边。御剑双手撑住车门,深深看着他:“想干什么?”
这一问倒是把他问住了。其实并没个正经的想法,一时也答不上口。御剑接了他下来,也不放手,抱他走出了帐门:“宁宁,你坐了我的车子,又看了我的脸,自己说怎么办吧。”
屈方宁收拢衣襟,摇了一下头,伸出两个手指对他比了一比。
“我娶过两次,你看不上?”
屈方宁忍着笑点头,又比了个十五。
御剑哂道:“原来是嫌我年纪大了。”停在岩壁前,作势一抛:“老子的求婚都敢拒!胆大包天了你!”
屈方宁给他悬置在万仞山壁前,足底临空,笑个不停。御剑假作失手,把他骇了一跳,这可不敢再托大了,忙一勾手抱住他脖颈,两条腿也夹住了他健硕的腰。
御剑也不跟他闹了,单手兜住他,让他骑在自己腰上。
“宁宁,我很少跟人这么说话。不过这天下间的一切,只要我想要的,没有得不到手的。”
屈方宁抬起眼睫。山风清朗,月光发蓝,山底隐隐传来象鼓之声。
“前几天我跟你两个哥哥谈过了。他们说你从小父母双亡,只有一个伯伯与你相依为命。还说你小时候爱吃糖水白燕窝,喜欢在小燕山上骑大马,不怎么说话,又爱哭。那时你们成天被甚么王女欺负,才长大了一点,就被我捉到千叶,委身为奴,又吃了不少苦。”
他苍青色的眼瞳中浮起笑意,在月光下看来分外温柔。
“我这三十年浸淫烽火,清净的日子不多。得失方寸,未必能一言定论。及至有了你,才知老天待我实在不错。换在十五年前,我封地不过六十户,统军不过一万,沐风浴血,朝不保夕。就是有心照顾你,也不能这样妥帖周全。”
“你我同为男子,娶你是不成的了。不过只要你开口,就是天上的星星,我也给你摘下来。”
屈方宁双足无声落地,抱着他脖颈,小小声地在他耳边说了两个字。
“嗯,想要什么?”
御剑看着他通红的耳尖,等他说下文。
“——星星?”
怀里的人一语不发,接着肩上一痛,却是给他含恨般咬了一口。
他忽然明白过来,一瞬间心情涨上云端,把人往身上一揽:“行,今晚上让你咬个够。”龙行虎步,抱着他走入寝帐去了。
一只没有大拇指的手伸到眼前,担心地摆了几下。
屈方宁抱膝而坐,也不抬头:“我没事。”
回伯靠他坐下。营帐里乱糟糟的,一只马上杯骨碌碌从二人脚边滚过。远远有人喊:“屈队长,什么时候出发?”
屈方宁听而不应,乌发流水般垂在膝间。
回伯迷惑不解,口唇微启:“御剑天荒将连云山北地四十里矿脉交给你监管,有甚么用意?”
屈方宁有气无力地打个手势。回伯照着读出来:“……礼物。哈,当真是鬼王手笔。百万精铁,送给你玩。”复又一笑,“你这个铁官,在南朝可是人人眼红的肥差。老子从前劫过几个,无一不是肥得流油。徐州那个白大人,私库里足足藏了四十万贯铜钱。我们头一年给他搬个精光,他回头就叫人重新铸上了……”
屈方宁笑出声来:“看来我们爷儿俩要发财了。”站起身来,扶了扶腰。
回伯见他脸颊高肿,浮起十来道红红指印,不禁吃了一惊。
屈方宁叹气道:“别担心,我自己打的。”放下面具,复又望了他一眼,“我怕自己不清醒。”
回伯目视他英挺的背影走出营帐,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跟了出去。
永宁五年之于千叶,是一个光华璀璨的年份。直到千百年后,仍在羊皮金柳的史册中流传。
春末,青蚕结茧,牧女煮丝,万股雪白细流,散入千家万户。从此人们马背上挂的除了弓箭、猎刀,又增添了丝片、矮机。其丝织成品“素波绢”、“密罗白”,细柔精巧,价格低廉。北方诸国争相抢购,金钱滚滚而来。
炎夏,其蓝傀儡政权土崩瓦解。毕罗、千叶四十万大军会于离水,为土地分割不均,争战不休。八月初,柳狐与御剑约定:以三日斩杀人头之数,一决高下,胜者可为最高决策,败者不得有违。三日间,尸体漂叠,离水为之断流。鬼军中更有一名少年将领,白马如雪,落羽连珠,寒刃过处,头颅纷落如雨。“追风千人斩”之名,就此传扬开来。
清秋,西军一万二千轻骑兵,携十六具狂风弩、八部月牙射塔、十二架青云梯,一举攻破西凉国黑隧城城门,未损一兵一卒,全功而返。十七岁的小亭郁声名传遍草原,安代王亲赐衔号,曰“千机将军”。
永宁五年,千叶这个贫瘠了数千年的游牧民族,正在北草原上,如日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