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方宁思量着他的弈棋之路,早上特意凑着回伯,让他开个小灶。不料回伯摊了摊手,表示无能为力。屈方宁奇道:“琴棋书画不是一块儿学的吗!你怎么光学琴啦?”回伯傲气地打了几个手势,示意“老子的琴是杀人的!”又苦笑一声,不知想到了甚么。屈方宁追着问,只得打手势道:“这些风雅的门道,要找我掌门师兄。”屈方宁忙道:“就是那位玉笛的主人?他很会下棋吗?”回伯目光一暗,向他做个口型:“天下无双。”鞭子在旁一响,便随入人群,铲冰去了。
他见这个捷径没得走,只得罢了。谁知刚到鬼城门口,八名守卫面无表情地向前一步,执枪把他拦住了。他在这城门中来去何止百次,如入无人之境,几时遭人阻拦过?一下懵了,急急地问了半天,守卫们沉默如磐石,枪尖指得笔直,就是不肯放他进去。情急之中,见斡图队长率兵路过,忙向他求救。哪知斡图队长见了他,也只是原地勒停了马匹,歉然道:“小达慕,将军有令,不许你踏入鬼城一步,望你体谅。”
他昨天才与御剑恢复亲密关系,虽然满心奇怪,倒也并不慌张,只当是御剑在逗他玩儿。四面望了一眼,灵窍忽开,从白象驯养之地,向鬼城东面后山爬去。这山陡峭异常,攀援不易,饶是一身功夫,也摔了好几跤,连膝盖也擦破了。心中忿忿,想着见到御剑,一定要跟他算这笔账。
好容易爬上山头,一身灰扑扑地跑到主帐前,见御剑披着一件单袍,抱臂靠在帐门前,全身笼罩着一股阴沉气息。见他陡然出现,全身一动,复又眉头紧锁,道:“你从哪里进来的?”
屈方宁捋了一把汗湿的乌发,见他反应冷淡,怔了一怔,才问:“你为什么不准我进来?”
御剑冷冷扫了他一眼,道:“军事重地,岂容外人随意出入。”
屈方宁脑子里嗡的一声,冲口道:“你说我是外人?”
御剑漠然道:“对。”
他一听这个字,好似冷水淋头,心一下就跌了下去,咬牙道:“那我以后是不是也不用来了?”
御剑看着他红起来的眼睛,冷道:“随便你。”
屈方宁两个拳头攥得紧紧的,还待开口,只见几名发髻散乱的艳丽女子,从主帐中含笑垂首走出,登上帐前一座马车。其中一名身披御剑的黑氅,氅下雪白丰腴的胸若隐若现,显然身上没穿衣服。
他一见之下,心里好似被利齿狠狠咬了一口,简直是说不出的愤怒伤心,连后脑都没了知觉,勉强开口道:“原来……是这样。你早跟我……说,我也不是那么不识趣的。”竭力想说得若无其事一些,但声音完全变了一个人般,嘶哑得不成形状,哪里能瞒得过人?
御剑见他直直看着马车上的女子,满眼都是震惊失望,没来由地有些心虚。听他气得声音都变了,心里猛烈地跳了起来:“他为什么这么生气?”
目光在他身上一落,见他膝盖破了好大一块,鲜血直流到足腕。不禁脱口道:“你怎么了?”
屈方宁气得脑门发热,对他的问话不理不睬,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向山下跃去。
御剑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又硬生生停了下来,向一旁侍卫道:“叫人去山下看着他。”
屈方宁全身怒火熊熊燃烧,下山半滚半爬,摔得鼻青脸肿。回去就往自己隔开的帐内一躺,整个人埋在稻草铺里。回伯关切来问,只听见恨恨的一句:“什么狗屁战神!跟屈林一路货色!”一连三天,不再往鬼城一步。屈林瞧出不对,问道:“你跟你情郎怎么了?”屈方宁垂眼道:“御剑将军三番五次对小人冷眼相向,小人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这条路子,怕是要重新走过。”屈林千辛万苦才取得这一缕关系,如何能就此罢手?跟屈沙尔吾一商量,立即向御剑发出宴请,道是久不见将军英姿,相思入骨云云。
御剑欣然赴约,宾主尽欢。饮至酣处,屈沙尔吾向垂帷后的屈方宁使个眼色,屈方宁只得不情不愿地出来,跪在御剑身边,替他斟酒。御剑正眼也不看他,径自跟屈沙尔吾说话。屈方宁垂着的眼睛抬起一线,想瞧瞧他的神情,可惜银面具遮得严严实实,甚么也看不到。少顷,御剑起身道:“多谢王爷盛情款待。明日我在城中设宴,王爷可愿前来喝一杯?”
屈沙尔吾一听,欢喜得脸放红光。要知千叶诸将之中,御剑天荒的宴席开得最是珍贵,受邀者更是寥寥无几。能在鬼城的宴席上讨一张座位,那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当即连声道:“一定来,一定来!”
御剑点了点头,一看巫木旗,喝饱了王爷家珍藏的陈酿,早已醉得人事不知。屈林忙命人抬回去,又向屈方宁喝道:“还不送将军回去?”
屈方宁见自己倒的那杯酒兀自孤零零放在案头,一口未动,心中空荡荡一片:“他连喝我倒的酒都不愿意,送这一程有甚么用?”无奈屈林执意催促,只得从了。
出帐一看,满天电闪雷鸣,地上飞沙走石,空气中全是泥腥味儿,看来片刻之间就有一场滂沱大雨。他消极懈怠地走在后面,离御剑一人一马足有半里。心中没好气地催着越影快跑,可惜这名马似乎很中意雷雨天气,越走越慢,最后居然在水边啃起花来了。
他没得法子,只得慢吞吞地跟了上去。御剑瞥了他一眼,道:“你回去。”
其时雷声如鼓,震得水面波纹片片,他只看到御剑嘴唇一动,声音半点也听不见,上前一步,抬头示意“我没听清。”
御剑见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袍子在飞沙中高高卷起,半边肩膀和大腿都露了出来,铃铛更是乱响不已,心烦意乱到了极点,暴躁道:“我叫你滚回去!”
屈方宁本来一心要回去,被他这么疾言厉色地一吼,反而走不动了,死死盯着他,颤声道:“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御剑不愿跟他眼神相对,紧紧扣着缰绳,低声喝道:“越影,走。”
屈方宁满心委屈几乎涌了出来,眼角也红了起来,道:“你说你有求必应的!你说要永远照耀我的!”
御剑心中一痛,强自冷冷道:“不作数了。”
屈方宁整张脸气得雪白,肩头剧烈起伏,忽然把甚么扯了下来,向他身上一甩,转身就走。
心中翻涌的只是一个念头:“这人喜怒无常,根本没法伺候!他妈的!老子不干了!”
御剑接住一看,却是那枚扳指,血丝缠绵,犹自带着他手上的温热。
他心中隐隐觉得事态失控了,一跃下马,厉声道:“站住。”
屈方宁身形停在原地,眼神充满愤恨不甘。
御剑向前一步,道:“我送你的东西,你为什么不要了?”
屈方宁此时完全是破罐子破摔,嘶哑地叫道:“我就是不要了!明天就把那张弓还给你!再也不见你了!再也不跟你说话了!反正你也不在乎!”
御剑轻蔑道:“你懂个屁。”
屈方宁叫道:“我有什么不懂的呀!你就是嫌我碍事了!碍着你跟那些女的了!你早跟我说不就好了,用得着这么冷冰冰的!不用你叫人拦着!我自己走!”
御剑也给他闹得来火了,冷冷道:“不知道就少他妈胡扯!”
屈方宁吼得比他还大声:“那你到底是甚么意思?”
天边轰隆一声,地面都晃动了一下。一道闪电照得天地间一片雪白。
只听御剑仿佛从肺腑中低低地挤出一句:“好,我告诉你。”
屈方宁全身怒气充盈,跟头被人踩了伤口的小兽一般紧盯着他。只觉一阵强大阴森的气势向自己逼迫过来,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御剑整个气息也几乎化为凶兽,双目赤红,盯着他喘息的嘴唇,眼神一沉,一把将他按在身下,狠狠吻了上去。
这可不是那天早上的浅尝辄止,几乎是连亲带咬,把他的嘴唇都咬破了。舌头也插了进去,残暴地吸着他舌尖,那凶狠的态度,简直是想把他这条命吸出来。
屈方宁连震惊都不能了,怒意陡然化为惊愕,脑中一片空白。
一声惊雷,北草原第一场淋漓的春雨,终于轰轰烈烈地下了起来。
御剑撑起身体,声音在雨雾里也不甚分明:“我就是这个意思。”
屈方宁也坐了起来,只觉嘴唇十分疼痛,手背一抹,一痕鲜血宛然在目,立刻被雨水冲散了。
他隐约猜到了答案,然而内心太过惊异,看向御剑的下颌,缓缓道:“这是……什么。”
御剑将面具扯下,哑声道:“你这么聪明,难道不明白?”
屈方宁纵使再不敢相信,也只得认了,目视他英俊脸孔上浮起的白色雨气,低声道:“是要……跟我睡觉么?”
御剑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这个意思,道:“是。”
屈方宁又想了一会儿,将湿淋淋的鬓发捋在一边,确认道:“凤求凤?”
御剑嗤笑一声,看着他淌水的眼睛睫毛:“凤求凤。”
屈方宁心中飞快计算着各种利害关系,茫然道:“以前你跟我说过,凤求凤……逆天而行,是不对的。”
御剑自嘲一笑,道:“我出尔反尔,让你失望了。”起身背对着他,语气淡漠,道:“对与不对,都是我的心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翻身上马,驰入茫茫大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