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的妺水,岸边开满了雪白的素簪花。
小亭郁没精打采,腿上放着一个大大的花环,拔一朵,叹一口气。
虎头绳也长高了一些,依然是一张娃娃脸,蹲下道:“小将军,我再做个花环儿,给小屈哥哥送去。”
小亭郁嗯了一声,精神才长了一点,问道:“他回来了?”
虎头绳道:“就在这两天。”沿着棵子坡边的白石头一路跑下去,沿岸摘起花儿来了。
小亭郁无可无不可地点一下头,自己推着轮椅,碾着地上硬茬般的黄草。
远远听见一阵嘲杂喧闹,又间夹欢呼之声,抬头一看,十来匹鞍辔鲜明的骏马驰于水边,却是大王子我龙必率领一众王公子弟,正在踏春狩猎。
他眉心一皱,掉头就要离开。屈林的声音却懒懒响起:“哟,这不是我的好表哥么?看来今天心情不太好啊,要不要我叫一个人来陪陪你?”
小亭郁恼他已久,闻言只道:“你少骗人了。我知道他不在这里。”
必王子听到二人对答,也勒停了马匹。屈林向小亭郁一笑,道:“我说小公主呢。人家也是个爱红脸的,说话小声小气的,跟你再合适不过。你以为是谁?”
小亭郁不愿理睬他,伸手去扳木轮。必王子今天猎物不丰,原本就没什么好气。见小亭郁神色冷淡,想起他当日出卖车唯、秋场大会为那贱奴拍手喝彩之举,新仇旧恨,一齐翻涌上来。心生一计,故意转头问道:“阿古拉,母后曾经说过,兔采妹子的婚事万分要紧,务须慎重,是不是?”
阿古拉迷惑不解,见王子狠狠瞪了一眼,才顿悟拍胸道:“是啊!”
必王子瞟了一眼小亭郁双腿,道:“人品家世,那是母后定夺的,我不好插手。不过嘛……关系我妹子终身大事,做哥哥的自然要多虑一些。”
小亭郁见他一双眼睛不怀好意地打量自己下半身,晓得他没安好心,扬声就要喊虎头绳。
未及出口,车唯、阿古拉几人一扑而上,七手八脚,将他嘴巴按住,双手反剪。必王子一跃而下,袖子一挽,面带诡笑,走近道:“天神可鉴,我可不想看你腿中间那个玩意!唉,为了妹子,只得委屈一下自己的眼睛了。”一伸手,就来剥他的裤子。
屈林在背后咳了一声,被必王子横眉一扫,耸了耸肩,道:“那边有只黄羊,我先去捉着,你们请便。”转身懒懒地走远了。
小亭郁双目睁到极致,拼尽全力挣扎。只是体虚力弱,何曾挣脱得开?不过嘴里“唔唔”几声罢了。周围一众帮凶个个面露□□,必王子在他衣内好不容易摸到裤带,埋怨道:“穿得这么多!”啪的拉断,便要运劲下扯。
小亭郁满心羞愤,不及思索,右肘在轮椅扶手边一个浮钮上狠狠一撞。只见一道黑光倏然飞出,必王子惊叫一声,慌忙向后闪避,只觉耳轮剧痛,已被擦破好大一块,鲜血涔涔。
帮凶无不大惊失色,忙上前察看。小亭郁立刻倒转木轮,一连退开两丈有余。
必王子一摸耳朵,满手血迹。见一支黑色硬弩牢牢钉在地下,气急败坏,死死盯着小亭郁,起身便要扑上。小亭郁背心抵住了轮椅椅背,手中却端起了一只小巧的机关弩盒,对准了他两眼之间。必王子怒不可遏,吼道:“你敢!”
小亭郁虎口脱险,重重喘息,手却没偏了半分,颤声道:“你敢,我就敢。”
必王子见那硬弩斜扎入泥土足足一半,知道此物厉害。但他仗着人多势众,也不惮于上前讨教讨教。向车唯使个眼色,正待撸袖子齐上,只听屈林在远处遥遥道:“王兄,亭西伯父生辰将至,撕破了面皮,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必王子这才想起这层关系,倒也不敢再造次。但心中怒火难抑,见小亭郁仍直直举着机关,向他唾了一口,狠狠道:“你等着,以后有你难过的日子!”
小亭郁见一众人马消失在天边,只觉全身瘫软,手臂软软垂了下来。复又感激地看着手中机关,将黑色的盒子紧紧抱在胸前。
寒冬已过,地窖中依然森冷如冰。
屈林挥掌急劈刀刃一侧,寒气激发,地上十余支蜡烛悉数熄灭。
屈方宁温顺地立在一旁,赞道:“主人进步神速,小人自愧不如。”
屈林嗤笑一声,一掌劈出:“一去两三月,跟你的情郎如何了?”
屈方宁迟疑道:“说不好。这几天他对小人的态度,有些捉摸不透。”
屈林掌风一收,转过身来:“怎么?”
屈方宁凝神回忆道:“不知为何,他看小人的眼神似乎有些厌烦,话也不愿多说了。”
屈林诧道:“厌烦?是不是你失口说错了什么?”
屈方宁坚定道:“绝无此事。”
屈林也蹙起了眉,替他思索了一会儿,也别无良策,只道:“御剑天荒心思叵测,那是出了名的。时至今日,那也耗不起了。你还有甚么压箱底的招数,赶紧给我使出来!”
鬼城三月,积雪未消,山路两旁堆满冰碴。
主帐地下的火龙已经弃之不用,帐内只有半盆炭火,烧得半明不暗。御剑仰在狼头椅上,胡乱翻着一本棋谱。听门外走过冰碴的声音停了下来,巫木旗亲热万分地招呼道:“小锡尔,好久不见你啦!”
他眉心一动,眼睛虽然还在书上,这一页却说什么也看不进去了。听二人在外拉手搭肩地说了半天话,巫木旗才乐呵呵地进来报告:“将军,今晚上小锡尔跟你睡。”
御剑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屈方宁立刻在旁接话:“我二哥把我的床占了。”
御剑目光落回书上:“嗯。”
屈方宁站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瞅着巫木旗哼着小调出去了,很小心地靠过来,坐在他脚边。见他全副心思都在那本书上,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小心地挑起一个话头:“将军,你要看我练箭不?”
御剑瞟了一眼杂草丛生的练武场:“明天吧。”
屈方宁挖空心思地找话:“将军,你看的是什么书?”
御剑把书正面给他看了一下:“围棋。”又收回去了。
屈方宁揣摩着他的神色,试探问:“这个……能不能教我?”
御剑揭过一页,倦道:“以后再说。”
这下他可没辙了,只能一个人坐在那里,寂寞地拨着炭火。长夜漫漫,春困秋乏,一会儿就打起哈欠来了。御剑在一旁毫无语气地说了句:“去睡。”只得应了一声。往他寝帐床上一躺,端端正正地枕着自己的麻布单袍,满心焦虑,哪里能够合眼?
等了好久,好不容易御剑才大步走了进来。来到床边,把他特意铺得整整齐齐的紫貂衾被掀在一边,另盖了一条单被。屈方宁眼巴巴地看着,见他铁了心不搭理自己,许多鬼主意都只能烂在肚子里,心中烦躁之极。咬了半天手指,还是决心豁出去试一试,瞟了几眼他左手的位置,偷偷地把自己的手伸过去,藏在他宽大的手掌下。见他没有反应,又大着胆子握住了他的手。人也转了过去,一眨不眨地看着御剑在黑暗中的轮廓。
片刻,御剑缓缓睁开眼,似有些不悦地迎上他的目光:“你看得见?”
屈方宁在枕上转了转头:“看不见。不过我感觉得到。”
御剑目光动了动,一语不发,把他的手反握住了。
屈方宁有了这个保障,底气也上来了一点,看着他的脸,说:“将军,要是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告诉我,骂我也可以,我会改。你……不要生我的气。”
御剑道:“没有。”语气更淡,道:“是我自己的问题,不关你的事。”
屈方宁乖顺地嗯了一声,心中隐隐有些失落。
不知睡了多久,大概东方未白、将醒未醒之际,只觉全身被拥抱在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中,枕着的也由衣服变成了手臂。远远听见鬼城中吹起长长鼓角,想是点卯的时辰到了。察觉御剑抱着他的手动了动,似乎觉得怀里有些不对,低头看了一眼,松开了他腰上的手。
他睡得正舒服,可不愿意就此醒来,催着自己又睡过去了。
就这一恍惚的时刻,似乎浓睡了许久,又仿佛只打了个盹。依稀觉得御剑将他推开了一些,宽大的手掌捧住了他后脑,垂落到他脸上的头发也被拨到了耳后。
朦胧中猜到御剑在凝视他的脸,心中不很清楚地想:“我等一下要啪的睁开眼睛,吓他一跳。”
念头还未转完,肩头被甚么按住了,接着一股炙热的气息迫近过来,在他嘴唇前停留了一瞬,吻了上来。
他心中一个激灵,瞌睡彻底醒了,脑子却是一片迷糊,背心也是一阵潮热。片刻,唇上的触感退去,料想御剑立刻就要发觉,只得假装挣动一下,唔了一声,眼皮缓缓睁开一线,对上御剑近在咫尺的深邃眼睛。
御剑面不改色道:“你说梦话了。”
屈方宁心中一寒,眼神也有些闪烁,轻声问:“我……说什么了?”
御剑坐起身来:“没听清。”披了一件单衣,赤足走了出去。屈方宁忙叫了一声:“将军!”御剑头也不回,出帐去了。
这态度比昨天还冷了十倍,屈方宁无计可施,只得垂头丧气地爬起来,满心疑虑地回去了。
奴隶们一早就开始劳作,回伯也佝偻着背,在羊圈一隅默默打着豆饼。
冷不防背上一沉,屈方宁趴在他身上,有气无力地说:“回伯,你让我不说梦话的法子,今天失灵了。”
回伯听他的语气,也是个半真半假,转头狐疑地看着他。
屈方宁无奈道:“我自己没有听到。是别人说的。”
回伯在身上擦了擦手,示意他伸手过来。一搭他脉搏,满心震惊,泥塑木雕般怔在原地,眼望着屈方宁,许久才苦涩道:“憔悴东风!你遇上崔师……崔玉梅了?”
屈方宁低低嗯了一声,道:“她是你的仇家么?”
回伯苦笑道:“她是我的……债主。”搭在屈方宁腕上的手指轻轻颤抖,微喟道:“是我害了你!”
屈方宁摇摇头,道:“崔掌门答允赐我解药,只是每年都须派人去九华山取。”
回伯看着他的面孔,缓缓道:“她是要知道我在哪里,以便亲手将我碎尸万段。”
屈方宁道:“嗯,我猜到了。怎能让这恶婆娘如愿?”握着自己的手臂,也苦笑了一声:“想来这毒性发作,也不比那火炼寒冰难捱。”
回伯怜惜地摸了摸他的头,道:“你捱不住的。”低头沉吟片刻,已有计较,道:“明年春天,我去给你拿解药。”
屈方宁急得一把拉住他袖子:“我才不稀罕那狗屁解药!你要是……我宁可现在就死了!”
回伯嘴角上挑,道:“甚么死不死的?”把他抱在怀里,带着笑问道:“忘了自己说过什么了?”
屈方宁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眼泪也涌了上来。
回伯也是一阵心酸,继而又笑了笑,宽慰地拍拍他的背:“功夫是她高一些,不过捉迷藏的本事,未必比得上我。”又狠狠道:“咱们想个法子把她捉起来,让她给你把毒全解了,好不好?”
屈方宁本来已经哭了,给他一哄,才破涕为笑,道:“你别冒险。”
回伯道:“我理会得。”又低声道:“你肝关左下脉弦,封得好好的,绝无梦呓之虞。谁跟你说的?”
屈方宁这才放下心来,却更不明白了:“御剑天荒骗我做甚么?”想到他忽冷忽热的态度,更是沮丧,靠在回伯背上,懒得再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