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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采青之二(1 / 1)

御剑今日所戴的是一张恶相狰狞的青铜面具,獠牙鬼口,邪气森森。左手前臂上系着一面青色圆盾,却是朵花的形状。花面大如人头,萼蕊完备,花瓣叠迭,栩栩如生。只是狞意肆虐,枝叶扭曲,无一丝柔媚之意,反令人一见便觉毛骨悚然。

他闻言危坐不动,道:“贺叶护体贴周到,原该领情。只是敝军一歇半月,多少攒了些脚力。同发同至,未必就落于人后。”

贺真笑叹道:“将军神兵名震寰宇,是贺真唐突了。”扬声道:“央轻诸位,尔等执意不愿盟好,非是我等有意冒犯。多有得罪!”银枪一指,数百铁甲卫兵执械而上,涌入族民住地。一时器物翻倒、妇孺哭骂之音,不绝于耳。

御剑手中“流火”亦微微一扫,枪尖指处,几队全身着黑、脸覆面具的士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西面树丛,向四面八方流去,如一只恶魔的手,在地狱的业火中张开。所到之处,浓烟滚滚,马嘶人亡。

小亭郁震惊得不能言语,半晌才颤抖道:“将、将军,这……这是……”

其蓝太治恭声道:“贵使有所不知,这位随央随长老很是有点儿傲慢,敝族一连求见三次,他都推诿不见。我们好声好气地打听他的住处,谁知央轻从上到下,无论王公贵族,还是蚕农蚕妇,想是平时吃惯了他的好处,竟然联手包庇。没奈何,只得出此下策。贵国上下,也是赞成的。未能及时禀报贵使,还请多多包涵。”

贺真叹气道:“这位随长老当真别扭。一件皆大欢喜的事,非要弄得场面上如此过不去。其实给我们见上一见,又有甚么大不了?”

小亭郁大急,向御剑道:“将军,大王命我前来求教,说服随长老与我族同荣。毋论他如何不肯,也该虚心邀请,以理服人。这样恃强行……行……怎么能够?”

御剑瞥了他一眼,目光中似乎有些惊奇,又有些叹息。

此时其蓝军已将数百央轻族民赶拢一处,严加监管。鬼军或攀援、或疾驰,盘问央轻族人。

只听西南方一名鬼军小队长遥遥禀报:“主帅,沙洲边缘发现一列马蹄印,印迹凌乱匆忙,指向西南。旁边掉落三四只木匣及女人妆奁之物。”即快马呈上。

御剑弹开其中一只木匣,只见一头青色大蚕蠕蠕而动,盒底沾着些黑色颗粒,似是蚕卵之属。御剑捉起蚕儿看了片刻,遥望一眼西南,若有所思。

太治喜道:“传闻此种青蚕种性特异,普通者皆不能衍育,唯二三十者可交尾产卵,谓之‘蚕母’。将军手中,莫非就是此物?”

御剑目光仍望向西南,道:“‘蚕母’真伪,天下只有一人识得。”

太治奇道:“是谁?”

御剑森然道:“自然是——‘蚕父’。”

一道乌黑的箭光从他手中应声而出,却是直射东北一面飞瀑。

瀑布尚在半里之外,水势磅礴,飞珠溅玉,宛如一匹白练。黑箭忽发忽至,疾若流光,到得近前,箭头急转,一路尖声镝鸣,从水帘间呼啸而过。空然一声,飞瀑已被拦腰截断。

白练断处,一个黑黝黝的洞口豁然显露。洞口石台之上,一个瘦小精干、满头白发的老者,怀中紧紧抱着一只阔口瓷碗,正瞠目结舌地看向众人。

御剑将手中一张臂如弦月、漆黑古朴的弓向巫木旗一掷,向小亭郁道:“说服人的法子,只要一种就够了!”

屈方宁见了这断水截流的一箭,只觉脑中发热,身上发冷。满脑子只是一个念头:“天下竟有如此神技!”

看贺真时,只见他面上神色从容,垂在腿旁的枪尖,却也在微微颤抖。

却见其蓝太治笑容可掬,上前一步,向洞口老者叫道:“随长老,你好!”

随央嘿然道:“老夫设下这金蝉脱壳之计,不下数年,本拟一举成功。不料竟被尔等一眼识破,天意如此,罢了罢了!”

御剑命道:“请随长老下来。以礼相待,不可轻慢。”

片刻,随央全身手枷足铐,送至马前。他眼望御剑,干笑一声,道:“老夫一生惨淡,临死竟劳动千叶鬼王前来送终,这份面子可也不小了!”

二名兵卒押着他头,强行跪倒。御剑将几只木匣往地下一抛,问道:“随长老,你可认得此物?”

随央一见那匣中大蚕,全身扑簌簌地抖动,嘶声道:“这……这是……”伸出枯瘦的手指,似想触摸蚕儿,却又立即缩手,摇头不止,叫道:“这只是普通蚕儿,个头大……大了些,决计不是蚕……蚕中的霸主,不值分文!”

众人见他激动万分,改口又如此突兀,均在心中暗笑:“这老头儿临了还要撒谎!”其蓝太治更是心情踊跃,几乎就要去捧起地下的宝贝了。

未等到他双手伸出,只见御剑冷笑一声,枪尖向前一探,点在木匣之上。

他这把“流火”炙热无比,霎时间,木匣由白转为焦黑,接着青烟袅袅,毕毕剥剥地燃了起来。那几头大蚕,也烧得皮焦肉烂,异臭四溢。

太治跌脚道:“御剑将军,你这是何意?”

御剑淡淡道:“随长老是养蚕名家,他说不值分文,那便是不值分文了。”

随央苍老的脸突然抖动了几下,深深地埋了下去。

御剑道:“随长老心思机敏,喜欢这些你猜我想的把戏。可惜我一介武夫,不识风趣,枉费了这一番玲珑心肠。”向一旁问道:“王室何在?”

一名百人队长快步上前,手中提着四五个人头。央轻众俘虏一见头颅面容,顿时齐声大哭。

随央颤声叫道:“大王……王后!”

御剑问:“随长老家眷何在?”

卫兵喏道:“在此!”旋即送上男女老幼二十余人,捆绑一束,皆蓬头垢面,神情委顿。

队尾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本来垂头丧气,一见随央,忽然全身向前直撞,大叫道:“爷爷,快逃,快逃!”

他与其他人拴在一条绳上,这么一动,旁边立刻摔倒了两人。一名贵族妇女跌落在地,妆容散乱,满面泪痕。精美洁白的发缎上,沾满了血和灰尘。

随央叹息道:“把你母亲扶起来罢。爷爷逃不掉啦!”

他抬起头颅,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御剑,咬牙道:“从青蚕问世第一天开始,我便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甚么请教?甚么并荣?全是禽兽掠夺的谎言!我族多年饱受欺凌,苟全至今,本已不易。今日虽族灭,非关人事,亦属天意!尔等要威胁恐吓,趁早死了这条心!央轻地虽小,民虽弱,却不畏死!尔等惟能夺走我子民性命,断不能夺走我子民灵魂!”

他目光坚狠,畏畏缩缩的神色荡然无存。

御剑道:“若你早将蚕母交出,我要你性命灵魂作甚?”

随央唾道:“老夫二十年心血,不与禽兽只与人!”

御剑摇了摇头,道:“随长老真是心如铁石。”见那一队女眷居多,纵马退了一步,道:“我不杀女人小孩。贺叶护,你先请罢。”

贺真微微一笑,道:“将军这条禁令,倒是有趣得很。”枪尖一挺,刺穿队尾两名女子胸口,口中道:“女子嫁做人妇,可为一族添五六子;一子长成,可在军中杀百十人。今日你怜悯他人孤弱,来日仇雠之子夺你妻女、掠你疆土之时,却到哪里去哭?”

小亭郁见两支军队闯入平民家室,杀人放火,头脑中早就一片混乱。听到贺真如此说,更是头疼欲裂。

他心中一个声音大叫:“不是这样的!大家不是应该拥抱起来,亲亲爱爱的做朋友吗?怎么会是这样残忍肮脏的关系,你不杀了我,我就要杀了你?”

屈方宁见他神色极其痛苦,伸出手来,轻轻覆住了他的眼睛。

御剑赞道:“贺叶护这番金玉之言,振聋发聩。两相比较,倒显得我假仁假义了。”长□□出,一名中年男子上半身咚地一声滚到地上,两条腿与半截腰却兀自站着。那男孩长声惨叫:“阿爸!阿爸!”

小亭郁再也看不下去,推开屈方宁,哽噎道:“将军,贺叶护,我来劝随长老拿出蚕母,行不行?央轻一个与世无争的小小部族,你们何必……何必赶尽杀绝?”

御剑驻枪瞥了他一眼,这一次的目光中,却多了许多怜悯。

贺真哈哈一笑,道:“与世无争?看来贵使有所不知,当初央轻驱逐吐忽之时,现在这群老老实实的蚕农,手上拿的可不是圆箕、丝茧,而是实打实的棍棒、刀枪!七八年前,吐忽王三个女儿落入陷阱,为央轻数百士兵轮流□□而死,带头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位随统领、好父亲!”

小亭郁两眼一黑,只盼有人出来反驳。但到处一片静默,只有焦木爆裂之声。

贺真举起染血的银枪,缓缓指向那名男孩,柔声问道:“今日贵使替央轻不平,不知当日吐忽的冤情又向谁诉呢?”

枪尖上的血,一滴滴地落在男孩的鼻梁上,脸颊上。小亭郁的脑子,也变得恍恍惚惚的。

一时仿佛只有御剑的声音深深响起:“我说过,要说服人,一种法子就够了!”

忽听随央苍老的声音开口道:“住手!”

贺真枪尖不离男孩眉心,笑道:“哦?看到最疼爱的孙子,随长老总算心软了么?”

随央漠然道:“你放开他,我去取蚕儿。”

贺真道:“好!”枪尖回转,却在男孩额前留了一朵血迹。

那男孩叫道:“爷爷,爷爷,别给他们!我不怕死!别给他们!”

随央恍如未闻,一步步走进沙洲之中。

御剑凝视他佝偻背影,忽道:“拿他那只瓷碗来!”

他的声音一直冷漠如冰,波澜不惊,这句话却带了三分焦躁。

瓷碗立即奉上,却见一层蚕沙铺落碗底,别无他物。

忽然之间,人群一阵惊呼。只见随央远远立在干沙之上,上下牙狠狠一磕,撞出几点火星。落在身上,瞬时之间,须发衣服,一并起火。

火光之中,只听随央嘶声笑道:

“哈哈哈哈哈!片时之前,我碾碎碗中最后一只虫儿,世上从此再无蚕母!我情知必死,岂能令豺狼如愿!你们明的明抢,暗的暗偷,费尽心机,到头来都是一场虚空!”

央轻族人泣道:“随长老!”那男孩双目瞪得几乎迸出,牙齿咬得鲜血四溢,却不再哭喊一声。

却见那匹纯黑骏马“越影”倏然前驱,御剑纵身跃起,马鞭一卷,将随央拉回,厉声道:“灭火!”

贺真心念一转,已然明了,一把攫取马上两个水袋,一齐捏破,两条水线顿时向随央飞去。只见寒光一闪,冷气森森,却是屈方宁同时出手,将那柄“易水寒”笔直抛出。

那短剑极寒无比,冷水与之一遇,立刻成了冰水。随央身上嗞嗞冒烟,御剑收鞭之时,明火皆已熄灭。

一旁的将士这才各取水袋,各自倾倒。先前贺真溅出的残水,却已慢慢凝成了薄冰。

御剑赞道:“贺叶护好身手。”见那短剑不偏不倚,正中心口,直没至柄,抬眼一瞥屈方宁,道:“好一把‘易水寒’!”

贺真目光亦扫过屈方宁,嘴唇一动,却甚么也没有说。

这几下兔起鹘落,快速至极。小亭郁只见黑影几闪,一队人马已团团将随央的尸体围住。

只听其蓝太治赞叹道:“将军真神人也!随老头全身遍涂硫磺,将蚕母藏于腹中,待面上一层皮肉烧去,央轻族人自可取回一二。他也算个人才啦!若不是将军在此,恐怕咱们都得给他骗了去!”

又听贺真道:“随央临死之时,状若癫狂。将军如何能够笃定,他不至毁去蚕母?”

御剑嗤道:“工匠珍爱宝器,犹少女爱惜容颜。连死物也舍不得,岂能舍得活物?”

忽见一名医官手中捧着一团血肉模糊、徐徐蠕动之物,小心翼翼地托在红玉盘中,正呼唤人拿锦缎面子来。

等他明白了那是什么且从何而来,忽然之间,胃中翻江倒海,再也压制不住,俯身狂呕起来,几乎连酸水也吐光。

一只手伸过来,温柔地在他背上轻轻拍打。他紧紧握着那只手,努力在这颠倒斑驳的世界泅渡。

此时青蚕蚕母已悉数取出,两名队长前来询问,央轻俘虏如何处置。

御剑挥了挥手,道:“擅织罗纺的工匠,带几个罢。”

贺真亦道:“遵从御剑将军吩咐便是。”又沉吟道:“罗纺工艺单薄,恐怕用处不大。”

御剑道:“这手上的玩意儿,还是南人厉害得多。我们的匠人最多打得两身铠甲,铜水浇朵花儿便不会了!”

此言一出,太治等纷纷笑赞道:“果然如此!”

贺真手上一顿,看向他道:“然而南人十六年心血耗尽,制得如斯华美衣装,还不是遥寄千里,来为将军做贺礼?”

御剑笑了一声,道:“正是。一件衣服,纵有鸾翔凤集之美,倘若没力气保护自己,迟早便是别人的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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