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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短歌之一(1 / 1)

3、短歌

“空!——空空!”

一名赤足缠头的汉子拾起地上一柄□□,满面迷惘,向旁边一个人摇了摇头。那人坐在一盏牛油灯旁,看不清面容。见那汉子不得其解,转对庭中一人道:

“再跟他练一次。”

庭中那人身穿白袍,黑发垂肩,正是屈方宁。听到命令,温驯地低下头:

“是,主人。”

赤足汉子攥住手中□□,紧紧盯着屈方宁,全身绷紧,不敢有一些儿懈怠。

这柄枪已被夺走三次,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握在手中!

屈方宁却十分随意地站着,背心勾着,膝盖微微晃动,甚至还掸了掸鬓边一朵小花。

赤足汉子呀地一声大叫,举枪向他胸口平刺。屈方宁微微一侧身,便已避过。赤足汉子顺势一挑,屈方宁向后一个放腰,枪尖离他喉咙不到一寸,偏是躲了过去。赤足汉子口中连喝,手中□□接二连三攒刺,风声虎虎,片刻间已刺出三四十枪。然而无论那枪尖如何四面生花,始终碰不到屈方宁一片衣角。

待他一套连击使毕,汗珠一颗颗地从头上渗出,缠头的麻布皆已汗透。屈方宁脚下腾挪变换,神情自若,连呼吸也一丝不乱。

赤足汉子心中骇然,枪杆一缩,一个“三点头”向他肚腹送出。屈方宁一笑,抬起白纱卷披的手臂,右手五指已轻轻搭上了枪身。一股蛛丝般的黏力立刻从他手中传来,赤足汉子一咬牙,举足向他□□猛踢。谁料屈方宁比他更快,手一搭上,身子往下一蹲,即贴地飞腿盘扫。赤足汉子只得后退闪避,但见那只手在枪身上一抓一提,一股大力吸来,枪杆便几乎松脱出手。赤足汉子右手卯足生平之力,待要抢夺,屈方宁一只手忽顺着杆身一路而下,在他腕上轻轻一击,一条小臂立时麻痹,再也拿捏不住,枪身脱手飞出。

屈方宁手持枪杆,静静站立。

烛火旁,屈林忽然开口:“不对。”

他看向屈方宁手中□□,道:“你这一手,如果碰到两边带刃的兵器,便不能用了。”

屈方宁摇了摇头:“一样。”

屈林盯他片刻,从腰间缓缓拔出一把短剑,道:

“让我试试。”

他站起身。烛火忽明忽暗的照耀下,往常的慵懒消失无踪,只剩一双凶悍如狼的眼。

他举起短剑指向屈方宁,剑把漆皮吞金,剑身流光照水,散发絮状寒气。

屈方宁躬身道:

“主人,请。”

庭中无风,却起了几声清脆的铃铛声。

刹那间,寒光一闪,屈林已经出手。

好快!

一旁的赤足汉子不禁瞠目。往常走路一副懒相、端着轻弓都嫌吃力的小王爷,这一剑竟然快捷无比!

短剑削向屈方宁左脸颊。后者倏然低头闪避,虽然堪堪避过,短剑上的寒芒,却已将他鬓边的花朵削下。

屈林一招不中,握剑的手法一变,斜斜砍向屈方宁左胸。屈方宁向后一个利落之极的空翻,将这剖胸切腹的一招避过。

屈林眉心一动,旋即一步赶上,双手执刃,向他心口猛地插落。

赤足汉子吃了一惊,不禁发出“啊”的一声。

小王爷双目泛赤,表情狰狞,这一剑既快又狠,足足的就是要将屈方宁捅穿!

却见屈方宁面色不变,吐字道:

“主人请看。”

说话的同时,他的右手赫然已搭上剑身。

仿佛那不是寒芒四射、吹金断玉的宝剑,而是一丝薄雾、一缕轻纱。

又是那可怕的黏力!

屈林剑法连换,穿、挑、戳、点、砍、削、刺,剑芒闪烁,寒气逼人,似乎随时能将屈方宁四指割断。

但直到最后,屈方宁的手指依然好端端地搭着,宛如长在了剑上。

赤足汉子只觉头昏眼花,庭中全是银光闪动,连一招一式也辨认不清。小王爷的剑法固然耀人耳目,一一拆解的屈方宁却更是可惊可怖!

屈方宁动了。

他五指微微一伸,顺着剑芒滑了下去,就像抚摸着春天的一道流水般,直击屈林握剑的手腕,曲指在他脉门上轻轻一弹。

屈林见他出手上百次,苦练两年有余,自忖已习得他手法精髓,所差只在临战对敌的经验。

但他这一招出来,竟然毫无还手之力。莫说防范,连他手指这一动也未曾看清楚。

实在太快了!

这鬼魅般的手,真是人力可以练就么?

惊疑间,手腕微微一麻,短剑也直坠而下。

屈方宁一步抢上,挽住剑柄,双手平托,跪地向他献出。

屈林却不接过,缓缓道:

“这一招,也足够细思两三月了。这个时间,够你回来了罢?”

屈方宁目光微动,道:“是。我以为主人不看好小将军其蓝之行,今日为何改变主意?”

屈林哈的一笑,转身走向门,又恢复了那懒懒的笑。

“还是不看好。不过有个小秘密,须亲眼确认一下。”

屈方宁见他走远,急捧剑道:“主人,这剑?”

屈林摇手道:

“借你避几天暑罢。其蓝水沼满地,蚊虫乱爬,咬坏了我家的小奴隶,我可舍不得!”

屈方宁还待开口,小王爷指了指地下,便隐没在出口。

烛火下,那朵雪白的素簪花沾满了泥浊,静静地零落在地。

通帐入夜前十分吵闹,现在却已阒然无声。

四十名奴隶花足了一天力气,不堪其累,早已睡得死熟。帐中飘着多种酸臭,又伴有鼾声如雷。通帐本来密不透风,这一座却与众不同,中间格外开了个天窗,一方月光正静静照着窗下一个空位。

屈方宁悄悄地潜入铺边,呼吸放得极轻。一只脚刚刚触到草席,一边的额尔古便发觉了,迷迷糊糊伸出一只手,道:“才回来?”

屈方宁道:“嗯,叫我打拳给他们看。”一边握着了他的手。

额尔古尚不清醒,道:“累、累着你了。下次,不打了。”稍微醒了些,又问:“今晚上,车老鼠说、你跟韩儿,……在干什么,你们?”

屈方宁低声道:“我逗他玩儿呢。”

额尔古闭着眼睛咕哝道:“你也别、太捉弄他了……”翻个身,又睡熟了。

一边的车卞却双手入怀,搂得紧紧的,梦中犹自发出嘿嘿的笑声。

正要躺下,袖子被人牵着动了一动,却是回伯示意他床边有净水。

他握一下脸,便上前洗手。刚迈开步,膝盖一软,几乎摔倒。回伯忙坐起身,一手抱着他,一手便提了盛水的瓦盆,走出帐去。

数十通帐间,盘发赤膊的奴隶长腰悬长鞭,来回巡视。远远听见最东那座帐前有水声哗然,赶过来看时,却是屈家小王爷最宠的一个,天天带在身边的。

遂什么也不敢说,还特意行了个礼,悄悄地走开了。

回伯绞干了麻布手巾,递给倒在一边的屈方宁。他接在手里,便反手盖住了面孔。

一时还道他故意顽皮,轻轻戳了一把他软软的面颊。

却听一阵杂驳混乱的呼吸响起,月光朗照之下,屈方宁十根手指已经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起来,连手腕、小臂至肩肘,也痉挛不已。

回伯忙伸出残缺的四指,探他手背,只觉一片炙热,往上碰到的手指,却如坚冰般寒冷。

分筋错骨,火炼寒冰。勉强为之,生不若死。

他苍老的脸上流露出不忍之色,伸出二指,本要打个手势。转念一想,却是开了口。

“疼么?”

声如金石交鸣,隐约带着些幽远的琴韵,因常年不开口,还残留少许沙哑。

“疼。”

屈方宁很快地回答。

“疼得脑子都空了。想死,想把甚么都撕烂。”

回伯叹息一声。

“残缺的掌法,只配我这残缺的人。命理不可违,我不信命,却害了你。”

“不。”

屈方宁将手巾摘下,宛如摘下了一张灰白的面具。

“是我自己要学的。你能教我,我不知多么感激。”

月光下,他一双眼睛疲惫之极,嘴角却露出笑容。

“我一点儿也不后悔。”

回伯默默接过汗湿的手巾。他实在已经不知如何开口。他突然惭愧地发现,这一同生活了七年的少年,实在比他想象的坚强得多。

身后却又换成那软软的嘻笑声。

“回伯,你要是心疼我,就给我捏捏腿,我膝盖都麻了。”

回伯露出个嫌脏的表情,手却牢牢抓住了他双腿,在一阵“轻些轻些!”的呼痛声中,按了许久。

片刻,冰火交杂之痛都能咬牙忍住的屈方宁,满脸眼泪鼻涕,瘫倒在地。

“回、回伯,你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当……当真多得很……”

回伯咧嘴一笑,端水起身,招了招手,示意他快点进去。

口中却极轻地吐出一句:

“御剑天荒目光如炬,你凡事但凭自然,万万不可作伪……凭你如今小小伎俩,一招也瞒他不过。”

屈方宁泪水朦胧的眼睛,一瞬也恢复了清明。

他坐起身,以一种细如蚊蚋,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恭谨无比地答道:

“是,谢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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