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睡,体温好比马厩拆了门,几十只铁蹄扯着乱扬的缰绳疯狂前奔,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冲进了危险区。
肺部大片火烫,像百来斤朝天椒绞碎了硬生生灌进喉咙里,鲜红的椒汁浸透了每一个肺泡。空气卷起滚滚热làng,汗水湿透脊背,huáng豆大的水珠沿着脖颈一颗一颗淌下,仿佛置身于s市既闷且cháo的三伏酷暑。
颂然被热度烤得难受,偏偏意识不清楚,以为布布又发了烧,想爬起来替他量体温,可倦乏的四肢如同一摊融化的蜡油,铺在g上,铲都铲不起来。
等他勉qiáng坐起,眼前一阵青光乱闪、虚影频晃,胃里开始猛烈翻腾,秽物争先恐后地往喉头涌。他匆忙扶着墙往卫生间走,左陷一步,右跌一步,摇摇晃晃好似踩着一地棉花。终于跋涉到卫生间,小腿倏地一软,跪到地上,抱着马桶吐了个倾海翻江,脑袋都差点浸进水里。
零零碎碎吐了两分钟,几乎吐掉半条命,恍惚中他又记起一些什么,努力拽着扶手站起来,撑着盥洗台,看向那张洗脸镜。
视野因为高烧而模糊不清,他反复眯了眯眼睛,凑近镜子,然后就看到----自己的右颊上长了一粒红疹子。
伸手一摸,有些痒。
颂然呆立半晌,打开水龙头,掬起一捧冰凉的水泼在脸上。
卧室内,开了震动模式的手机嗡鸣起来,在枕头底下焦躁地低震。颂然人在卫生间,听不见动静,g铺另一边的布布正抱着小兔子酣然入梦,也没注意到手机震动。
如是反复三次,手机屏幕才暗了下去----对面放弃了呼叫。
贺致远将手机放入衣兜,坐进了出租车的副驾驶。
想给颂然打电话的念头是突如其来的,他并不清楚缘由,毕竟在此之前,他从未在国内时间的下午联系过颂然。
今天更没有理由。
他这两天的行程异常忙碌,简直抽不出一点闲暇。早八点不停不休工作到晚八点,前后出席了四场会议,下班后驱车前往圣何塞,在机场匆匆吃了一顿晚餐,然后立刻搭乘九点半的航班飞往洛杉矶。明天他要参加一场业界权威的数据安全会议,会议持续三天,他只排得出一个上午的档期代表swordarc研发组做演讲。紧接着是三场技术面试,对象是同样前来参会的博士生,以免他们舟车劳顿专程飞一趟硅谷。面试过后,他会赶最近的班机返回paloalto,把剩下两天半的会议jiāo给同事们。
工作连轴转,他的心思被事业占满,本不该想到素未谋面的颂然。
但是,当飞机缓缓降落在午夜的灯标跑道,与廊桥完成对接,他提着公文包走出登机口,掏出手机,关闭飞行模式,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通讯录,按下了颂然的名字。
内心有一种不知缘何而起的不安,催促他尽快与颂然通一次话,听听那个年轻人的声音,确认他今天平安无事。
可对面始终无人接听。
等离开机场,贺致远已经连续拨出了三次电话,仍未得到颂然的应答。他说服自己,现在是午休时间,颂然可能正陪着布布睡午觉,明早再联系也不迟,便暂时放下了这件事。抵达会场酒店已过半夜十二点,他身心疲惫,脱去衬衣领带,随手往衣柜里一挂,进浴室冲了一个热水澡,惯例半杯红酒,宽衣入睡。
凌晨三点,美梦突兀地断在了半程。
贺致远睁开双眼,窗外夜色深浓,几栋高层建筑物灰影重叠,渐次印在天花板上,显得bī仄而冷清。他心神不宁,直觉般地掏出手机,又给颂然拨了一个电话。
这次打通了。
那边先传来轻而闷的咳嗽声,然后是颂然沙哑的嗓音:“贺先生?你……你找我吗?”
贺致远一听就知道不对,翻身坐起,问道:“颂然,你怎么了?”
大约隔了五秒钟,颂然才迟缓地回答:“我,我没事啊,挺好的,布布也挺好的,今天……我在照顾他,他……嗯,又发了几颗痘,不严重,也没再发烧了……我给他涂了外用药,那个,医生开的那个……”
颂然的语气很虚弱,是那种极力硬撑也掩饰不了的虚弱:语速慢,咬字松散,择词简单,说话颠三倒四,完全抓不住重点……这些迹象告诉贺致远,颂然此刻的jīng神状态相当不济,思维也很混沌。
电话里一直传来嘈杂的背景音,喧喧嚷嚷,持续不断。
贺致远心中生疑,就问:“你人在哪儿?”
“嗯……在,在医院。”颂然明显犹豫了一下,音量减弱到听不清的地步,“家旁边的那个……f大附属医院。”
就在这时,医院广播适时响了起来。贺致远附耳细听,从中捕捉到了“急诊”两个字----为什么颂然会在急诊部?
他心中的疑云越来越浓:“你一个人,还是带着布布?”
这样简单的问题,颂然居然思考了足足三秒钟:“一个人。”
“为什么去医院?”
“呃,我……”颂然磕巴了一会儿,嗫喏道,“我来帮布布……拿药。”
贺致远不说话了。
他听得出,颂然说了谎。
沉默降临得过于突兀,颂然倚在候诊室冷硬的座椅扶手边,额头枕着手背,昏昏沉沉地想,贺先生大概已经发觉不对了吧。
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谎呢?
以他目前的jīng神状态,根本编不出像样的谎话,可他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固执地抱着那一线渺小的希望,还想继续瞒过贺先生。
太幼稚了。
幼稚得自己也想笑。
颂然扶着滚烫的额头,满脑子都是七零八落的杂念,开始往死里纠结那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贺先生到底怎么发现的?是这家医院的药房晚上不开门,还是他的语气不够自然?
刚才那句话……他怎么说的来着?
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他生生烧到39度,思维浑浊如泥,讲过的话一出口就忘,这么浑浑噩噩回忆了半天,猛然被贺致远一声叫醒:“到你了。”
“啊?”
颂然晃了晃胀痛的脑袋。
贺致远说:“广播刚才叫到你了,你先去打退烧针,等会儿给我回电。”
“哦,好……我去打针……”
被人戳穿到这个地步,颂然已经没脸再掩饰,反正也不存在什么掩饰的余地。护士打开门,探出半个身体喊他名字,他站起来,临进去前说:“贺先生,布布不是一个人在家的,我出来前拜托了林卉……她说,她会代我照顾布布……”
贺致远打断他:“先去打针。”
“……嗯。”
颂然胡乱抹了一把脸,指fèng里有温热的泪液。他太窘迫,也太难堪,负面qíng绪让身体的痛苦翻倍滋长,忍不住湿了眼眶。
屁股上挨一针,几分钟的事,转眼就结束了。
颂然捂着羽绒服倚在走廊上,体内一阵冷一阵热,冷起来关节发颤,热起来鬓角全是浮汗。他不敢给贺致远回电,攥着手机,力道之大似要把屏幕捏碎。但在别人眼中,他孱弱得连手机都握不住,虚虚拢在指间,随时都像会滑下去。
摇摆了许久,最终还是贺致远主动打过来。
除了每晚惯例的爱心问候,这是贺致远打给颂然的第三通私人电话,他本该欣喜若狂,翻开小账本,扎上最后一个勾。可现在,他连接都不敢接。
他怕被贺致远质问,为什么明明问过了父母,还是会得水痘。
该怎么回答?
就说迄今为止一直在撒谎,其实,他是个谁也不要的孩子吗?
这样被人当面戳穿的难堪场景,他再也不愿经历了。
小学时代,颂然没有人接送放学,同班的大孩子总爱欺凌他,笑话他没爹没娘,他就逞qiáng说爸爸妈妈都在远方做生意,把前因后果编得有板有眼。为了维护这个谎言,他放学不敢直接回福利院,而是往反方向走,绕一个错综复杂的大圈子,游dàng到天黑才回去。班里的小霸王被唬住了,他才从欺凌中逃脱。
后来的某一天,他被老师叫到讲台前,收到了一枝花,还有一只迷你小蛋糕。
老师用温暖的语调说,颂然是咱们班里最特殊的孩子,他是一个孤儿,生活在“希望之家”,可他坚qiáng又乐观,从不抱怨命运。今天他过生日,同学们一起来唱生日快乐歌,送给他一份真诚的祝福。
于是,在那首曲调参差不齐的生日快乐歌里,颂然绕行了几个月的漫漫长路成了白费力气,他jīng心维护的那点可怜的尊严……也猝不及防地化为了泡影。
从此以后,颂然再也不肯过生日。
他想不明白,孤儿的身份为何会像一个不算污点的污点,人人都知道被父母抛弃不是孩子的错,这个身份却依然显得“不光彩”。他尽量避免与旁人谈及过去,即使谈及,也会刻意模糊细节,虚构一个“大家庭”的箩筐,说家里有一大群弟弟妹妹。
半真半假,自己心安,也免去他人怜悯。
他对贺先生用了相同的说辞,本该相安无事,却不料布布突发一场水痘,引起连锁效应,戳破了他的谎言。
颂然感到束手无措,仿佛当年他茫然地站在讲台前,听见老师用温柔如水的语调,把他严严实实捂在心底的秘密当众捅破。
手机嗡鸣不止,震麻了灼热的指尖。颂然心知躲不过,只好硬着头皮接起。
“打完针了?”
贺致远披着浴袍倚桌而立,单手撑在身后,皱着眉,语气不复从前温柔。
颂然听出一点怒意来,便缩了缩脖子:“打完了。”
“体温多少?”
“39。”
“烧到39度还不肯说实话,拿我当外人?”
贺致远怒忧掺半,一股难以言表的烦闷感涌上心头,音量不由提高了些。颂然缩得几乎要没脖子了,整张脸都埋进了羽绒服里,小声说:“不是的,我没拿你当外人,我只是……不敢告诉你。”
“不敢?”贺致远眉梢一挑,“我离你十万八千里,能拿你怎么样?”
颂然赶紧摇头,幅度不慎过大,双眼直冒金星,险些又冲去厕所吐一回,勉qiáng才压了下去,喘着气说:“我……我好像被布布传染了水痘。”
贺致远皱眉:“你之前不是得过水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