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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三月。
原本无名,现在叫寇准河的小河两侧,一块块田地荡着绿意。这绿意却经不得细看,沟渠所及处的水田里,麦苗歪歪斜斜。沟渠不及处,倚着丘陵起伏的旱田里,则种着旱麻和荞麦,但都凌乱不堪。也就田地间载种的一些果树苗长势还不错,与野草混作一处,将大地妆点得春意盎然。
房当勇是山神寨羌族中幸存的一名头目,也是现在山神镇羌族中武技最强大、最勇敢的一个。依着汉人的指点,他正在干着农活,原本拉惯了弓的手干这事格外不利索。可是他原本的部族山神寨已经在四个月前化为灰烬,山神镇周边几十里也没了捕猎之地,刀弓再挣不来一家的吃食和衣物。尽管心中憋着十足的郁气,也不得不重复着这样繁琐的动作,以后的日子,就得从这田里出了。
田埂上传来女人的吆喝声,那是他的妻子党草花。
直起身,捶着腰,房当勇心中的郁气消失了大半。这段时间里,山神镇来了不少汉家男子,官府鼓励羌汉结亲,可党草花却没理会汉家郎的青睐,还有官府不菲的彩礼,依旧选择了自己。
现在有了田地,有了房子,还有了妻子,不会种田这种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看着妻子的身影,房当勇就对未来充满了期盼,而不堪回的过去也几乎已经烟消云散。
但依然还有一件事让他难以忘怀————他父亲的血仇。
父亲从小将他养大,教他弓箭,教他打猎,教他用刀,教他当一个对得起祖宗的男子汉。父亲死了,他哥哥也死了,家里面的成年男丁都被那个汉人将军带兵杀死了,当时他在自己母亲苦苦哀求之下,把这仇怨压下了。而现在,压下这仇怨的,又多了自己这个家的将来。
但是,这些都不等于他就忘了这笔血仇。
“公子了告示。说从下月起,赈济要少一半,粮不够吃的,得去钱庄领借贷票借粮。”
上了田埂,党草花这么说道,在山神镇,“公子”说的就是寇准,而再说到什么“借贷票”,年轻妇人脸上满是迷惑。
房当勇也不懂,不过前一句话好懂:“赈济少一半?他们汉人把咱们山神寨的粮仓全都搜刮光了,给我们粮食还当是施舍?”
妇人赶紧道:“终归给咱们修了屋子,分了田,别去算那些了。你也不看看盐州土蕃格多部的人下场,男成年男丁全部被杀光了,女人小孩都配到横山修水渠去了,听说每天都有被活活累死的。唉!这多亏我们碰见了公子这样的好人。我听说公子是皇帝陛下的弟子,所以当时攻打我们寨子的汉人将军才会给公子的面子,放了我们。”
房当勇没说话了,他当时能够活下来,是因为母亲拿刀以死相逼,才让他丢下刀投降,囤里活下来百来号丁壮大多都是这样活下来的,否则他们的头颅早就被那些汉人战士拿到灵州城换赏钱去了。
“去听长老说说是怎么回事。”扛起锄头,房当勇带着妻子往镇子里行去。以前寨子里的长老,现在多任镇子上的里正都保。不过他习惯用老称呼,母亲和妻子就这事给他说了好多遍,他就是改不过来,或者说暂时还不想改。
房当勇家的十来亩田地离山神镇有两里路,其实有些不方便。房当勇本打算在田地间隙立起屋舍,就近照料。可住惯了山神镇的房子,他和妻子都舍不得搬了。
下了田埂,走在至少有两丈宽的大道上,脚下的感觉异常舒适。这条碎石、河砂加黄土夯实而成的路贯穿山神镇。向北通到灵州城,足有四五十里。一半是年初官兵修的,一半是山神镇自己修的。
当初他砸石头夯土时,还在抱怨干嘛非要在一条路上花这么大力气,两个月下来,却已深深感受到了这条路的好处。先是平整、宽阔,两辆大车对行时,道旁还可以走人。其次是经得雨淋雪压,换作寻常的土路,一场冬雪或者春雨下来,就得变成泥泞,而这路两旁都有水沟,能排走雨水。唯一麻烦的是得经常夯平露面,清理水沟。他每月出的三天工里,就有一天要修路。长老说,公子有意等大家日子安顿好了,再把镇子里的路全换成石板路,沟渠和水井也全作成石砌的,这一点他很赞同,到时便是要多加工,也没什么怨言。
大道尽头就是山神镇层层叠叠的屋舍,却被一根涂得红白相间的木杆当道拦住,倒不是拦他这样的行人,而是拦车马。正有一辆大车和四名骑士被拦住,车上和马上下来六个汉人,都穿着绸袄,一个少年公子,一个中年仆人,四个护卫模样的人,满脸好奇地打量着山神镇。
“这些人估计又是商人。”房当勇这样想着。
山神镇七八千号人,都赶得上一些偏远县城,吃穿用度,柴米油盐可不是小数。镇子里虽然已有不少商人开了铺子,却还是满足不了需求,来这里的商人络绎不绝。
木杆旁守着的铺兵房当勇认识,算起来还是他远房表弟,山神寨仅存的丁壮多被募为铺兵,负责巡防镇子,房当勇本来也可应募,但他觉得这是在给汉人当兵,虽然一月能有一贯钱,四斗米,他还是没去。
此时,铺兵正用汉话结结巴巴地问对方带了什么商货,再通告对方,若是没有商铺,在山神镇卖货,得在指定的地方卖,就在不远处,倚着大道的客栈旁边,那里有片集市模样的空地。而那少年根本不理会铺兵,中年仆人则是趾高气昂的说着自己一行不是商人,只是自家公子路过此处,好奇游玩之类的话。
跟铺兵招呼的时候,房当勇看了看这六个汉人,少年该是个读书人,就像两个多月前从灵州来寨子的那些汉家青年郎,只是这个少年眼圈很黑,脸色苍白,一看就酒色过度的样子,仔细看起来果然不像是商人,像是官宦子弟。
依汉人的说法,汉人官员是太岁星君下凡,而依羌人的说法,汉人官员是上天派来惩罚羌人的不祥魔狼。房当勇虽然记着父亲的血仇,很恨汉官,却更怕汉官。不敢跟汉官有什么接触,心中惴惴,拉着妻子赶紧走了。
过了客栈和集市,再走过一座接近三丈高的箭楼,就进了山神镇。山神镇的布局和建筑都很奇特,即便是习惯了倚山而立的羌人也从未见过。事实上这样的布局和建筑即使是绝大部分的汉人都会感到新奇。因为这本身就是叶尘和寇准一起设计,结合了叶尘后世理念和想法。
寨子中心,是块方圆百步的空场,就一座二层长楼立着,那是山神镇的乡司加学校所在之处。由空场向四面分出去八条街道,将方圆两里左右的地域划作轮辐一般。房当勇当然不知道。这是按先天太极图的八个方位所划。
八条大街之间,就是片片屋舍。两道环线又将八条街道内外连接起来。形成两层轮幅,又有小道将各片屋舍分割开。使得街巷特别多,临街的屋舍也特别多。水井、箭楼、小空场零星分布于这些片区,小商铺也均匀地分布在各区的临街屋舍中。
起初房当勇和其他人都不明白公子为什么把山神镇建成这个样子,甚至不惮以恶意揣测,这是公子出于某种防备和监管他们地目的。可迁来的汉人却纷纷大赞,说即便是灵州城,都没这么整齐,这么方便。这才让他们醒悟————公子是真为山神镇着想,为了他们的生活方便考虑。
沿着街道进了北面的屋舍区,房当勇夫妇的家就在这里。屋舍都是羌汉通行的高梁斜顶,方便排水,现在还铺的是干草,未来等瓦窑开工,就可以买瓦换成瓦顶。屋舍的木梁木板都是军物,料足结实,立上几十年都没问题。
所有屋舍都是两层,每层三间的结构。再有木篱笆围成的小院,与隔壁相邻一丈。小院大多长十丈宽三丈,山神镇就是由这样规整的小院拼起来的,总数大约是五百多座。像房当勇这样的夫妻。以及迁来的汉人独得一座,而其他孤儿寡母等妇孺老弱,则是按亲族集体居住。所以即便只有五百多座。却也容下了数千人。
山神镇虽建在河谷里,为防水患。却没有倚河而立,而是选在了河岸西面的丘陵之间。因此小院有高有低,倚地势起伏。规整之间又错落相杂,宛如画卷。现在院子里、街道旁中的树都还幼小,待过几年,枝叶繁茂时,山神镇还不知是怎样一番面目。
这种风情房当勇自然是不懂的,他跟妻子回家简单将农具整理后,就一个人来了北里所。北里所管着他们北区这几百户,上千号的人,是都保在此办理里中事务的小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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